第28章

九月中旬時張寧回了壹次老家。
憑心而論蘇杭是不想放人的，但這次卻是張媽媽五十大壽。雖說並不準備大辦特辦，但好歹是整壽，也意思意思地在酒樓裏包了兩桌宴請親戚，張寧作為獨生子不露面，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了。
於是蘇杭只好親自送他到了機場。
張寧這次回去，並不是說吃完壽宴就走，要在家裏待幾天陪陪父母。算算日子，可能要國慶前夕才能回來。聯想到上壹次國慶他回去自導自演的那壹出失蹤大戲，蘇杭的心就有點擱不穩——
北京的九月是壹年中最好的天氣，秋高氣爽，人是最舒適的。但在重慶，這個月份屬於秋老虎，還熱著呢。在這大夏天裏，張媽媽吹著空調打毛衣。
藏青色的毛衣顯然是男式的，已經織了壹大半，就剩兩只衣袖了。張寧說：“怎麽不等天冷了再打。”
“我手慢，早點打好，剛好妳就可以穿了嘛。”
張寧久不回家，張媽媽很享受這種和兒子壹起坐著聊天的時光，尤其張寧還乖乖地陪在旁邊幫她挽毛線，當媽媽的實在是覺得很溫暖。
她絮絮地聊起張寧上次走後家裏發生的壹些大小事情，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來：“對了，妳知不知道，寶兒不在了？”
“寶兒？”張寧怔了怔，在記憶裏搜索了壹番。“是不是何阿姨家那個寶兒？”
“對呀。唉，他還比妳小兩個月呢。上個月，不在了。”
張寧啊了壹聲，有些觸動。
不在了是什麽意思，他當然知道。可是這實在是太意外了，怎麽發生的？
“據說是猝死。打遊戲打到半夜兩點才睡，早上九點他室友叫他，說妳不去上班？結果壹推他才發現，已經斷氣了。”
“是不是有什麽隱疾？”
“那可不知道，他平常身體好，連感冒都很少，哪裏知道會走得這麽早呢。”
張寧呵了壹聲，心中壹牽。
他和寶兒是童年的小夥伴，在沒搬家之前，兩家住得近，也時有往來。寶兒大名叫什麽他已經不記得了，好象壹直以來就是跟著父母這樣叫的。此刻想來，對方幼時的模樣已有些模糊，只記得是壹個挺壯實的小胖墩。
關於寶兒最鮮明的壹件趣事是在他八歲那年，壹晚他陪他母親走夜路，雖然年紀尚幼但已經壹派男子豪氣，穿過小巷子時迫不及待地說：“媽媽我走前面！我是男子漢我保護妳！”這件事由何阿姨當作玩笑話講給張媽媽聽，又由張媽媽笑著轉述給張寧聽。張寧當時嘴上沒說，心中卻暗笑。他想，何阿姨講起來的時候那內心深處，其實是有些炫耀和自豪的吧。
如今寶兒驟然離世，當媽媽的，情何以堪？
“何阿姨肯定很傷心。”
“那當然了。”張媽媽顯然也很有感觸，長籲短嘆。“妳何阿姨那時還正在逛重百呢，接到電話氣得不得了，說妳誰呀，怎麽能開這種玩笑呢？等到確定了——”想到老友如今憔悴的模樣，張媽媽眼淚脫眶而出，伸手擦擦眼睛。
張寧也黯然，扯了張紙遞給她，張媽媽幾下擦了，清清喉嚨。“我本來想，等妳回來了壹起去看看她。後來再想想，還是算了，免得她看到妳，又勾起她的傷心事。”
大概是這個話題太過沈重，接下來好壹會兒母子倆都沒再說話，過了很久才聽到叮壹聲輕響，卻是張媽媽手中的毛線針掉到了地上。
“媽，我來。”
張寧整個人半跪下去，壹只手扶住媽媽的膝蓋，壹只手從沙發底下摸出了那根毛線針。遞給她之後他也沒站起來，就維持著那個姿勢半跪半蹲地守在張媽媽身前。
他說：“媽，要是有壹天，我也不在了，妳和爸爸怎麽辦？”
張媽媽手停了壹下，擡頭很認真地看了他壹眼，說：“那就要看，妳是怎麽不在的了。”
“如果是象寶兒那樣……那肯定是要哭死……”張媽媽悠悠地想著，深深嘆出壹口氣，“老來喪子，人生大痛啊。”
張寧扶著她膝，慢慢道：“那如果，是象上次那樣失蹤呢？是不是會覺得，情況要好壹點？”
這話問得有些古怪。女性的直覺象是被什麽觸動了，張媽媽視線在他面上壹掃，遲疑著問道：“寧寧，那個蘇杭……是真的沒糾纏妳了吧？”
張寧笑了笑，說：“媽媽妳想到哪裏去了，我這不是就事論事嗎。”
張媽媽定定看了他壹會兒，象在判斷他話中真假。過了好壹會兒才點了點頭道：“那當然。死了，就再也沒什麽盼頭了，失蹤的話，總還有點希望。”
張寧嗯了壹聲，仰頭道：“那以後，如果我再失蹤，妳們就這樣想好不好？雖然不知道我在哪裏，在做什麽，但要相信我會過得很好。別擔心，別傷心，就當作我是出國留學了，幾年之後就會回來……”說著說著他自己都動了感情，聲音裏帶出壹點哽咽，張媽媽的眼淚唰壹下就流下來了。
看到她哭了張寧頓時停了下來，平復了壹下心情，強笑道：“媽，怎麽了？我這就是壹說。這不是，說到寶兒這事……就突然想到了嗎。”
那天他哄了好壹會兒才哄得張媽媽破啼為笑，這象是壹個不值壹提的小插曲，事後母子倆也再沒就這話題說過壹句。
接下來的幾天，張寧沒有到處去玩，不是陪著張媽媽去買菜，就是跟爸爸在壹起喝茶聊天，張媽媽說：“寧寧妳難得回來壹次，怎麽老貓在家裏？不去和妳那些同學碰個頭嗎？”
張寧笑了笑，不以為意地道：“以後吧，我想多陪陪妳們。”
……
時光如流水，幾天的光陰，很快就過去了。
回到北京時來機場接他的仍然是蘇杭，看到他出閘，遠遠的就露出笑容。
張寧顯然也在接機的人群中看到了他，微微頓了壹下，象在猶疑似的，終於還是提步向著他走了過來。
蘇杭喜歡看他朝著自己走來的樣子，這不長不短的壹段路，簡直就象是預示著張寧的人生：無路可走，惟有向他！壹直走進他的懷抱。
蘇杭仰起臉，熱誠地笑：“張寧，歡迎回來。”
人家說伸拳不打笑面人，張寧看到他笑成這樣，應該也不至於總拿壹張冷臉對他吧。
果然，張寧抿了抿嘴，雖然對他的歡迎沒有理會，卻視線微微向下，瞥了壹眼他的輪椅。再擡起眼看他時，他似乎是想問什麽，卻又忍住了。雖然沒有問出來，但光是這欲語還休的表情已足夠讓蘇杭心頭壹熱，連忙解釋道：“我已經能柱著拐杖走了，只是怕機場人多，坐輪椅，安全壹點。”
張寧嘴角微微壹抽，仿佛有點嫌棄他自作多情的意思。但蘇杭心情甚好，只笑呵呵地牽起他的手。
回去的路上兩人壹起坐在後座，蘇杭捉著他手愛不釋手地捏了兩下才說：“好象多點肉了。是不是家裏的夥食比較對胃口？”
聽他提到家裏張寧就沈默，不出聲。他眼眶還微微有些泛紅，蘇杭知道是為什麽，應該是還沒從兩小時之前的那場機場告別中脫離出來吧。
因為離別還會象小孩子般傷心的張寧讓蘇杭簡直想從心眼裏來溺愛他，他叉開五指，很溫柔地跟張寧的手指交叉握住——據說這種親昵的方式叫情人握，蘇杭很鐘意這個名字。
回到家張寧收拾行李，蘇杭坐在壹旁看他收拾。
“咦，妳還帶了件毛衣？”
正想拿起來細看時，張寧壹把抓過去了。大概是知道自己的動作太突兀，也怕蘇杭下不來臺會生氣，他嘴唇抿了壹下，勉強解釋壹句：“我媽織的。”
蘇杭壹怔，忽然笑了，“我又不跟妳搶！妳怎麽象小孩兒壹樣啊。”笑完了身子微微往後壹靠，有點感嘆地道：“不過說真的，自從我爸升了之後，我媽整天陪著他到處訪問，還真沒給我織過衣服了。”
張寧垂著眼，不吭聲。
他才沒空去同情蘇杭呢，只是抱著這件衣服，就覺得特別的難受。
都說母子連心，也許媽媽真的察覺到壹點什麽了吧？畢竟那天，他也有點失態了……也許就是因為察覺到了什麽，所以她才會時不時地註視著他？才會趕工趕出這件衣服，就象古詩中說的，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在機場送他的時候她拉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我和妳爸，就算沒妳在身邊，也是打算日後壹起進老年公寓的。所以妳不用擔心，不管在哪裏，把妳自己照顧好。方便，就聯絡我們；不方便，也沒事，總之我們知道妳會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這些話讓張寧難受極了，當場眼眶就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