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四人走了不久，到了座房廊前，上頭高掛了“水燕樓”三字匾額。文淵眼光四下望去，路上壹片喧鬧，有乘轎的，有騎馬的，也有大搖大擺的富紳，又有衣冠楚楚的公子人物，門前壹眾鶯鶯燕燕，個個花枝招展地招客。壹個藕衣女郎裊裊婷婷地向宋尚謙迎來，嗲聲嗲氣地道：“哎喲，宋大爺，怎麽好久不來坐坐？”
宋尚謙捏捏她的手，笑道：“心肝寶貝，我這可不是來了？”
那女郎依在他懷裏，嬌聲佯嗔道：“哼，妳定是來瞧我們紫緣妹妹啦，哪裏把奴家放在心上了？妳好沒良心的。”
宋尚謙對那女郎摟摟抱抱，笑道：“我怎舍得我的小寶貝？今天我是來好好疼疼妳。”
那邊又有幾個妓女去招呼張氏兄弟，膩在壹起調笑，看來三人都是常客。文淵瞧著渾身不自在，心道：“這些妖妖嬈嬈的女子，有什麽好了？”才想著，壹個穿著紅花邊衫子的女子搭到他身邊，壹臉嬌媚，笑道：“這位小相公生得好俊秀，是宋老爺的公子麽？”
文淵只覺壹陣濃香襲人，連忙站開壹旁，道：“不是，在下只是跟宋先生來此壹睹紫緣姑娘芳容，別無他意。”
宋尚謙笑著擺擺手，說道：“文公子，既來此處，就該享受享受。紫緣姑娘雖好，那也只能看看，嘗不到滋味的。”
那女郎看出文淵不識風月，好哄好騙，更是媚態百出，拉著文淵往裏頭走，笑道：“是啊，文公子這等貴客光臨我們水燕樓，小女子自當好好服侍。”
文淵急忙讓開，拱手道：“三位請自便，小弟只等紫緣姑娘出來便是，不勞費心了。”說著快步自行走入，只隱約聽到身後傳來嬉笑聲。
穿過院子，到了堂上，滿堂都是官紳男女，縱酒笑謔，耳鬢廝摩，壹派靡樂景象。鴇母朱婆子見文淵進來，忙上前招呼，壹臉堆笑，說道：“這位公子貴姓？來來，請到這邊。”
文淵道：“敝姓文。叨擾了，請問紫緣姑娘幾時會出來？”
朱婆子笑道：“咱們紫緣正在打扮哪，不壹會兒便出來，公子先這兒坐。小蓮，還不去叫春雪、荷月出來侍候公子？”旁邊壹個小鬟忙退了下去。
文淵搖搖手，道：“不用了，我在壹旁等著便是。”朱婆子見他不要姑娘，衣衫樸素，不似闊少模樣，心道：“多半是個窮酸秀才，聽著紫緣生日，來瞧熱鬧的。”便翻了個面孔，道：“那就到外頭去，別在這兒礙著其他老爺們，去！”
文淵也不著惱，自個兒走到院中，宋張三人正摟著幾個姑娘走來，又把文淵帶了進去。朱婆子是識得宋張等人的，見文淵和他們壹起，又擺出壹張笑臉，呼人設了酒菜。
文淵和宋尚謙等坐了壹桌，自坐在壹旁喝茶，心道：“青樓之中，果然凡事靠銀子開路。”宋尚謙、張氏兄弟自和妓女調笑，文淵左右看去，都是壹般情景，只不知趙平波是否在內。
到了黃昏時分，忽然幾聲叮玲樂聲遠遠傳來。朱婆子滿臉笑容地站出來，道：“各位大爺，相信各位都知道，今個兒是咱們紫緣姑娘的生日……”
壹個大胡子霍地站起，叫道：“是啊，朱婆子，紫緣姑娘怎麽還不出來？”
這人胡子烏黑蓬松，眼如銅鈴，聲音宏亮，甚是威武。他這壹叫，眾客人也嚷嚷起來。朱婆子陪笑道：“是，是，紫緣現下正在閣裏。想見咱們紫緣的大爺，請都往這兒來。”
朱婆子說完，打開往後院的門來，走了過去，堂上眾人潮湧而隨。卻見壹眾人當先而行，把其他人擋在後頭跟著，口中呼喝道：“靖威王世子在這裏，誰也別搶先，慢慢走！”
眾人哄叫起來，卻也不敢違抗，老虎頭上拔毛，惹到趙世子，可不是好玩的，只有讓路。文淵遠遠瞧去，只見壹個青年公子走在前頭，只是僅見得背影，旁邊十數名侍衛拱護，想必是那世子，心道：“且看妳又要做出什麽事來。”自和宋尚謙等走去。
到了後院壹間閣樓，建得精巧雅致，壹張木扁寫著“結緣閣”，便是紫緣姑娘的妝閣了。朱婆子開了門，笑道：“大爺們請在這兒等著，咱們紫緣喜歡清靜。”
眾人聞言，便止了步，往門裏瞧去，壹重紗簾之後，約略見得個人影，只是稀稀淡淡，瞧不真切。
趙平波站在閣前，心中暗喜。他來到杭州，本就是因為久慕紫緣之名，這才率眾在她生日趕來，想壹見美人真面目。先前中了華瑄壹鞭，受傷不輕，虧得他武功頗有根柢，華瑄鞭上威力又不大，補養數日，倒也好了八九分，這時仍是壹副風流非凡姿態，否則壹個氣息奄奄的美男子，只怕也不怎麽入眼。
文淵也甚想見見這位風月中的奇女子，腳下壹輕，憑著小巧身法越眾上前，在擁擠的人群中卻也來去自如，到了前頭去，只在趙平波壹眾後面。宋尚謙忽然不見了文淵，也不在意。
文淵才剛站定，只見壹個小丫環自閣中走出，杏黃棉衣，玄色綢裙，向眾人盈盈行禮，道：“紫緣姐姐受了點風寒，身子不太好，不能出來見客，請各位大爺恕罪。”眾賓客壹聽，都是大為失望。
先前那大胡子站了出來，叫道：“紫緣姑娘既然身子欠安，那也罷了。這裏壹份薄禮，是我向紫緣姑娘祝壽的壹點心意，請姑娘轉呈，說南陽秦滸永感紫緣姑娘救命大德。”說著將壹個木盒交給那小丫環，向閣中拜倒，連接三拜。小丫環自拿了禮物進去。
趙平波看著，鼻子裏哼了壹聲，面帶冷笑。那秦滸拜完起身，道：“趙世子，有何可笑？”趙平波道：“妳是南陽知縣秦滸是不是？”秦滸道：“下官正是。”
趙平波壹聲冷笑，道：“男子漢大丈夫，竟向女子下拜，虧妳多少是個官兒，這等沒有骨氣。”
秦滸雙眼壹瞪，大聲道：“趙世子這麽說，下官不敢反駁。然而下官受過紫緣姑娘的救命大恩，向她跪拜也不為過。”趙平波又是幾聲冷笑。
旁邊不少人竊竊私語，有的道：“這世子半點不給人面子。”
有的道：“這秦知縣受紫緣姑娘什麽恩了？”
便有的回答：“這人下過冤獄，是紫緣姑娘想法子給他疏通關系的。”
文淵見趙平波氣焰高傲，心中正覺不快，忽聽壹個女子聲音傳了出來：“是南陽的秦知縣嗎？”
這語調柔婉動聽，文淵心頭壹震，忽覺說不出的熟悉，卻明明從未聽過，壹時呆了，心道：“這聲音我應該沒聽過，為什麽好像以前曾有聽見？”
只見紗帳斜斜掀開，現出壹個穿著淡藍綢衫的女子，但見她面容清秀文雅，眼瞳楚楚如靈，長發如雲，身材苗條纖弱，這麽壹下撥紗輕步，似是玉女披拂霞霧，淩波出塵，閣前頓時壹片寂靜，似也能聽得薄紗飄下的聲響。
眾人壹時俱皆呆了，說不出話來。
秦滸壹見那姑娘，大喜過望，雙手壹拱，道：“紫緣姑娘，妳既在病中，該多加調養。”
紫緣面現淺笑，輕聲道：“秦知縣執法壹向公正，自身冤獄得以平反，是天理昭彰，小女子豈敢居功？”
這麽壹笑，文淵見著，竟不由自主出了神，心道：“詩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是專為寫來形容她的罷？世上怎能有這等人物？”
眼前這姑娘，跟華瑄、小慕容又是不同的美貌，壹身皆柔，卻又似壹股不可以力強欺的柔韌，竟自難以描繪。
趙平波遠遠瞧著紫緣，輕身玉貌，姿容當真勝於月宮嫦娥，不覺魂為之醉，點點頭道：“不愧當代第壹佳人，果真天下無雙！”
側頭向秦滸笑道：“秦知縣，妳這幾下拜得倒也有理，如此美人，妳原當拜在她裙下。”
秦滸正顏道：“下官只因感念恩情，並無它念！”
壹個富紳急挨到朱婆子身邊，低聲道：“朱婆子，妳開個價出來，讓紫緣姑娘陪我，便是壹時半刻也好。”
壹旁有個將官喝道：“妳放什麽屁？紫緣姑娘要休息，妳沒聽見嗎？”
又有壹人叫道：“紫緣姑娘……”壹句話沒說完，不知被誰擠了開來，說不下去。
人人都往中間擠來，想離紫緣近些，趙平波手下柯延泰、邵飛等上前喝住，也不好控制。
趙平波上前壹拱手，笑道：“紫緣姑娘，小王是靖威王世子趙平波，特來向姑娘祝壽。”
紫緣回了禮，簡單地答道：“多謝。”
趙平波自懷中抽出壹只白玉洞簫，笑道：“小王便送姑娘壹曲，以為賀禮。”
紫緣淡淡地道：“謹聞雅奏。”
只見趙平波手中玉簫就口，吹將起來，音色柔和飄忽，甚是好聽。文淵回過神來，聽了壹陣簫聲，心道：“這世子倒也懂得樂律，只是不算十分高明而已。”
壹曲奏罷，不少人大聲喝采，有些不懂音韻的，也胡亂拍拍馬屁。趙平波向紫緣微微壹笑，紫緣只道：“多謝世子。”
趙平波笑道：“聽聞紫緣姑娘也善音律，可否讓小王壹飽耳福？”紫緣沈默半晌，應道：“小女子今日實在無心……”不等她說完，趙平波身子壹起，欺入閣中，落在紫緣身旁，持起她壹對小手，將簫塞在她手中，笑道：“這簫送給妳，吹上壹曲吧。”
旁人見趙平波如此輕狂，竟將紫緣視若自己的姬人壹般，心中都頗憤憤不平，只因他是世子，也不好發作，只恨得壹眾官紳牙癢癢地，妒火中燒。
秦滸大聲叫道：“趙世子，請別越禮了！”邵飛將他推開，喝道：“區區七品知縣，插什麽嘴？”
秦滸怒道：“妳又是什麽東西了，在這裏狗仗人勢？”邵飛大怒，竟壹腳把他踢倒，罵道：“好啊，妳是不把我們靖威王府放在眼裏了，是不是？”
秦滸雖非武官，卻也習過幾年武藝，此時受辱，如何不怒？翻身站起，正要上前理論，忽見紫緣眉頭微皺，顯是心情不佳，只得強壓怒火，退到壹旁。
趙平波對閣外事仿佛不見，眼見紫緣不答，便即笑道：“妳若不願吹這支簫，我便拿回，小王今晚便給妳另壹支寶簫，我們互相切磋壹下如何？”
這言外之意，在場人人大多聽了出來，有的臉現妒意，有的咬牙切齒，有的皺起眉頭，也有笑著看好戲的。
忽見紫緣將玉簫雙手奉回，道：“小女子不敢受此厚禮，趙世子若有雅興，水燕樓尚有多位姐妹通曉音律，請自便罷。”趙平波壹怔，臉色壹青，倒不知如何下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