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阿尋 9

墨臺風終於如願聽到了曲子，阿尋吹的曲子……
祠堂外擺下的宴席還來不及落座，桌上的喜酒還來不及飲上半杯。
墨臺家的人，擡頭凝望著夜空中那壹輪猩紅的滿月，茫然的甚至忘記了發出壹絲聲音。
被笛聲染成血色的，不止那輪孤月，還有月下遼河中明晃晃淌過的水，水中不斷有黑影自上遊飄下，竟是壹具又壹具的浮棺，密密麻麻的屍身從水下、棺中、破開，伸出青紫色的幹癟手臂攀爬著上岸……
而祠堂內，地上散落的壹地的烏木牌位，意味著墨臺家的列祖列宗，是不肯去接受阿尋的，甚至是排斥，他們的態度是如此的劇烈，劇烈到壹地的狼藉。
從古到今，祖宗神位跌落這樣的事，都是大忌，亦是大不吉。
而墨臺家盡數跌落的靈位，無疑讓老族長的天都塌了。
老族長顫巍巍的看著阿尋：“丫頭，妳先出去！”
這個老人即便心裏有了幾分不安，可他仍不願因此而去貿然的責怪到壹個姑娘身上。
而對於老族長的話，阿尋卻似乎聞所未聞，指間仍然在笛孔之上跳動，身上大喜的鳳冠霞帔，竟被月色映出了七分的詭異。
墨臺風身為少年人的執拗和叛逆，終於在這壹刻迸發出來。
在列祖列宗面前，三拜九叩只拜了壹拜的墨臺風，站起了身，伸手拉住阿尋，說出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阿尋，墨臺家的祖宗不願要妳，我要！即便祖宗不認我這個子孫，我也要娶妳！”
這樣的話，又是當著列祖列宗靈位的面說，理所當然的換來了壹記響亮的巴掌。
墨臺巖驚恐的喝罵了聲逆子，便跪下為自己這個兒子向祖宗叩頭賠罪。
壹曲終罷，阿尋的眼裏，再也沒了清淚，沒有悲也亦沒有喜，平靜的看不到壹絲感情出來。
阿尋輕輕甩開了墨臺風拉著她的手，只是冷冷的暼了他壹眼。
墨臺風的心口便僵住了，阿尋神色如此陌生的冰冷，讓墨臺風生生退後了兩步。
阿尋木然的壹步步走向那兩尊石像，墨臺巖夫婦、老族長、還有墨臺風……似乎都從她眼裏消失了。
等到阿尋把手伸向那口小木棺材的時候，墨臺家的祠堂隱隱的震了震，木屑窸窸窣窣的落下，墨臺家的先祖的無數靈位，竟齊齊湧出壹道又壹道半浮的虛影出來，怒視著阿尋。
阿尋輕輕拈指，捏了壹個極其古怪的手勢出來，如壹朵倒扣的血蓮。
那壹瞬間，墨臺風的脊背開始發寒，他想起了那場“噩夢”中，那河岸爬出的古屍……
可面前分明是阿尋，今日要與他成婚的阿尋……
終於意識到了什麽的老族長，肝膽欲裂的顫巍巍的指著阿尋，憤怒，不解還有自責把這個精神健碩的老人折磨的臉色煞白，嗚的吐了壹口血，捂著胸口倒地不醒。
墨臺巖也意識到了什麽，把自己痛哭著的女人推出祠堂，不甘的沖著阿尋質問：“我夫婦二人如此待妳，為何要害我墨臺家……”
可阿尋撚起的指，卻勾起了無邊的腥紅，將墨臺家的祠堂淹沒，生生沖散了那靈位之上湧現的虛影。
墨臺風仍舊不願相信眼前這壹幕。
寫著“百年好合”的大紅燈籠，被漫天狂卷著的邪風吹的七零八落，在樹枝上刮的破破爛爛，兀自清冷的飄蕩……
墨臺巖撕扯著墨臺風的衣領，聲音沙啞：“滾回去，拿劍！劍在，我墨臺家便有壹線生機……”
墨臺風跌跌撞撞的沖出祠堂，祠堂內，再次傳出自己父親不甘而憤怒的質問：“阿尋，我墨臺家無愧於妳，何以恩將仇報……”
聲音戛然而止。
而祠堂外，竟早已淌成了血海。
手無寸鐵的墨臺家三百余口，在那些長滿了細毛的古屍面前，毫無抵抗之力。
夾雜著恐懼的慘呼聲，壹聲聲刺在墨臺風的心口，如同地獄。
墨臺風呆呆的看著自己的母親垂死之前仍然提醒自己快逃……
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腦子嗡嗡的轟鳴。
遍地的血光，同族長輩。同族兄弟，壹個又壹個在自己身前倒下。
墨臺風撕心裂肺的沖著祠堂裏那道穿了婚服的身影仰天長嘯：“阿尋，真的是妳嗎？”
阿尋垂著眼捧著那口小木棺材緩緩從祠堂的黑暗中走出來，漠然的從墨臺風身側擦肩而過，身上的新婚打扮的鳳冠霞帔是如此的刺眼……
血月之下，宴席上的酒，還在安安靜靜的擺著，酒壇上，血水還在滴滴答答的淌，之前的喧鬧，恍如隔世。
從阿尋出來的那壹刻，那正沖墨臺風撲過來的猙獰古屍，忽的頓住了，以壹個詭異的姿勢緩緩撲倒在地。
胸口如同燃燒了壹團赤紅的火焰，讓墨臺風喘不過氣來，眼前壹陣陣的發黑。
那些古屍，竟是在拜阿尋。
血氣籠罩下的阿尋，就那麽靜靜的站著。
婚服的下擺，還長長的拖在腳跟，竟妖異的如同邪魅。
阿尋木然的仿佛眼前的這壹切都與她無關，包括，著了狀元服的墨臺風……
仿佛這場大婚，對她來說，只是壹場遊戲而已。
角落裏，突然怒吼著沖出了壹道幾分熟悉的身影。
墨臺莊雙眼掛著淚痕，他是今晚墨臺家唯壹壹個握了劍來參加婚事的人。
從老和尚死去之後，墨臺莊的劍，就從未離過身。
墨臺莊握著劍，就那麽耿直的野獸壹般嘶吼著刺向阿尋。
反應過來時，劍已經刺到了阿尋身前，卻被那竹笛壹掃而過，斷成兩截……
墨臺莊身子蝦米壹樣扭曲著，痛苦的躺在地上，眼睛裏淚珠子卻啪嗒啪嗒的落。
墨臺風沖過去扶起的時候，墨臺莊渾身都在抽搐，夾雜著黑塊的血水從嘴裏往外冒，無力的抽噎。
墨臺風仰天大哭：“小莊，妳可以說的啊，妳本可以告訴我的啊……”
墨臺莊眼珠子艱難的動了動，最後看了壹眼靜靜站著的阿尋的身影，委屈的如同孩子壹樣泣聲哭訴：“我……以為……阿尋姐姐……是不會害我們的……她那麽好看……”
說著，墨臺莊顫巍巍把手中握著的斷劍遞到墨臺風眼前，眸子越來越黯淡，血水染紅了胸膛：“風……風哥，劍……劍！”
劍！
這是墨臺莊說的最後壹個字，而到死，他都在喊阿尋姐姐。
墨臺風死死攥著那把斷劍，淚眼朦朧，低頭沖阿尋嘶聲道：“殺了我！”
阿尋看也不看墨臺風，雙手捧著那小木棺材，頭也不回的消失在了遼河的血色中……
樹梢的大紅燈籠，仍在夜風中飄搖著，如染了血的招魂幡壹般，幽幽怨怨的喚著死去的墨臺家亡魂……
恨，也是要壹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