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不穩重，女裝

　　湖水蕩漾，水流狹窄處，看著就像是羊腸小道。
　　把酒杯放在這種狹小曲折的水流中，任由它漂流而下，隨便取用，這便是曲江流觴的來由。
　　賈平安從未來過曲江池，被李敬業拉著來，他想的是好好轉悠壹圈。
　　看看湖光多好。
　　看看遊人也不錯。
　　湖邊楊柳依依，尋個地方坐下發呆也挺愜意啊！
　　但為何要聒噪呢？
　　李敬業雙手握拳，準備出手。
　　蔡穎得意的道：“這是文試，李敬業，有本事用詩來說話，有才說話，無才……回家！”
　　“敬業。”賈平安叫住怒火中燒的李敬業，有些惆悵的道：“某就想買幾條魚回家，為何非得要得意呢？那誰……”
　　他指著蔡穎說道：“妳說某是婦人。”
　　蔡穎壹怔，先前他確實是太得意了些，所以口出不遜。
　　但輸人不輸陣啊！
　　他笑道：“若是賈參軍能作出壹首媲美上官少監的詩，某致歉。”
　　“女裝吧，從曲江池走到皇城前，如何？”賈平安不是壞人，但也不是被羞辱了依舊默不作聲的那等老好人。
　　上官儀那首詩作的極好，以至於讓蔡穎信心十足的道：“好！壹言為定。”
　　上官儀微笑道：“上次老夫在五香樓和妳失之交臂，聽聞妳作了壹首詩，很是出色，老夫不勝欣慰……”
　　這是文壇盟主的架勢。
　　讓賈師傅想到了後來的歐陽修。
　　此子大才，老夫當避路，讓他出壹頭地也！
　　這個比裝的好！
　　蔡穎退後壹步，活脫脫的壹個小跟班，與有榮焉的模樣。
　　邊上壹溜文人壹臉欽佩的模樣，有人說道：“上官少監虛懷若谷，獎掖後進，當真是我輩楷模啊！”
　　文人楷模上官儀謙遜的道：“過了，過了！”
　　“沒過呢！”明惠剛從外地而來，急需尋壹個靠山。上官儀前途無量，有人說他十年內必然成為宰相，可見對他仕途的看好。
　　她看了上官儀壹眼，見他風度翩翩，含笑而立，讓人生出愛慕之心來，不禁靠近了些，贊道：“上官少監風度翩翩，讓人愛煞。”
　　蔡穎笑道：“賈參軍可有了？”
　　“差不多了吧。”
　　賈平安手中拎著壹條大魚，剛想好了回家怎麽做……魚身紅燒下飯，魚頭加豆腐，弄個魚頭湯，美滋滋啊！
　　念及此，他的心情都好了起來，擡頭道：“詩乃是小道……”
　　轟！
　　這話就像是炸彈，炸的眾人外焦裏嫩，有人罵道：“奸賊！詩賦乃大道，妳這是想悖逆人心嗎？”
　　“作詩於國何益？”賈平安走近壹步問道，神態從容。
　　那人：“……”
　　這是對現有文壇秩序的質疑，大唐開放，這種質疑不算是什麽，但作為文壇大佬，上官儀必須要做出回應。
　　他淡淡的道：“詩賦陶冶情操，人不通詩賦，何以為官？”
　　他看了賈平安壹眼，心想這個少年怕是不知道詩賦為何被重視的緣故，如此也算是壹次小小的告誡，想來傳出去，自己能增加些長者美名。
　　賈平安微笑道：“漢重詩賦，大唐跟隨，為何？不就是因為普通人讀不起書，就算是讀得起書，他們也只能在經典中埋首，沒有淵博的家傳，他們壓根就無法涉足詩賦。於是……”
　　他看看這些人，覺得看到了壹群驕傲的貴族，“於是詩賦就成了上等人專有的學問。科舉重詩賦，要的也是排斥。把中下等人排斥了，剩下壹群上等人。”
　　“大膽！”有人戟指賈平安，厲喝道：“當著大家的面，妳妄言文事，妄言科舉……”
　　“得了吧。”賈平安覺得眼前就是壹群公雞，在明惠這只母雞的面前想出個風頭，好博美人壹笑。
　　至於科舉，目前就是個笑話。科舉出身的官員，若是平民，很難再宦海裏遊上去。唯有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弟才能壹帆風順。
　　前漢沒了，可類似於九品中正這等制度的余毒依舊還在。為官看出身，妳是哪個門閥世家的子弟？王家？失敬失敬，上座。
　　若妳不是門閥世家的子弟，官員子弟也行，也能得了優先。
　　妳若是平民出身，抱歉，大部分情況下，妳都只能蹲著，看著別人升官，妳自家慢慢磋磨。
　　科舉的厲害之處就在於打破了這種框框限制，妳要說大唐也有科舉啊！
　　呵呵！
　　大唐的科舉不糊名，什麽意思？就是考官能看到這份試卷是誰作的。所謂行卷，就是把自己的詩賦投給權貴，權貴看中了，就為妳去求考官。隨後考試，考官把自己的人情小冊子翻出來，這個有名字的，中；這個有名字的，中……直至把自己的人情弄完了，剩下的名額才分配下去。
　　所以門閥世家在大唐壹直不滅，根源就在於此。等武媚登基成為女皇後，她深諳這等弊端，登基的那壹年就發明了糊名制，可壓力很大啊！最終還是沒能推廣開來。
　　“某本是來遊玩的，可偏生要某作詩，這般無趣。”賈平安愈發的沒耐心了。
　　那明惠捂嘴壹笑，“少年郎君，看著很是傲然呢！”
　　李敬業看著她，就像是看死人。
　　賈平安微微皺眉，蔡穎笑道：“初春時節，看著河邊楊柳依依，何等的愜意，以此為題，如何？”
　　眾人看去，只見兩岸楊柳密集垂下，不禁贊道：“好風景！”
　　賈平安看了壹眼，心中微動，微笑道：“某有了。”
　　他看了上官儀壹眼，記得這位後來成為了李治的鐵桿，得罪了阿姐，壹家子大多都被幹掉了，剩下個孫女上官婉兒最後成為了阿姐身邊的女官。
　　此刻上官儀意氣風發……
　　那就給他壹下也好。
　　賈平安背著手，大魚在身後搖擺著。邊上正好有兩個帶著羃（上四下離）的小娘子出行，他看了壹眼，含笑道：“碧玉妝成壹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
　　這是擬人化的描述，把柳樹比作是少女。少女身上垂落綠色的裙帶……
　　美！
　　兩個小娘子聞聲止步，側身壹看，見吟誦詩的少年在看著自己，不禁歡喜不已。
　　其中壹個小娘子正好有綠色的裙帶，不禁捂嘴，眼中全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喜。
　　上官儀面色微變，他看似謙遜，可隱隱被視為文壇大佬的他，卻在五香樓敗給了賈平安。此次相遇，他也頗為重視，想扳回壹城。
　　但只是兩句，賈平安就讓他心情郁郁。
　　蔡穎吸吸鼻子，覺得不大妙。
　　所謂名篇，定然是可遇不可求。有人壹輩子壹首名篇，就靠著這個混飯吃。有人壹輩子出幾首名篇，那便是大才，大佬。
　　賈平安出了幾首名篇，可今日還能出？
　　妳以為名篇是泉水，能不間斷、隨時隨地的噴湧嗎？
　　那個明惠只是聽了這兩句，就發現自己錯了。
　　這個少年傲然……他傲的有道理！
　　她低聲問道：“此人是誰？”
　　身邊有人說道：“百騎之虎……賈平安！”
　　明惠的身體壹震，“是他？”
　　賈平安的名聲漸漸外傳，作為青樓名妓，妳興許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的詩妳壹定知道，還有那個匪號：百騎之虎！
　　賈平安果然大才，我錯了！
　　明惠的眼中多了悔色。
　　“看他的下面！”侍女低聲道：“若是不好……”
　　明惠擡頭看著賈平安。
　　賈平安看似在思索，實際上是在拖延時間，否則壹口氣就作出名篇來，那也太那個啥……太打擊人了。
　　“不知細葉誰裁出……”他沈吟著，“二月春風似剪刀！”
　　他對那兩個小娘子微微頷首，然後說道：“敬業，走，咱們尋地方烤魚吃。”
　　他看著眼前的春光，突然覺得回家不是個好主意，幹脆尋個地方燒烤。
　　“兄長，沒酒水呢！”李敬業舔舔嘴唇。
　　“那邊有售賣的，走，看看去。”賈平安拎著魚，兄弟二人揚長而去。
　　從頭到尾，賈平安就沒正眼看過那群人，反而那兩個小娘子得了他的青睞。
　　少女多情，有少年為自己作詩，還是名篇，那兩個小娘子不禁喜翻了，綠色裙帶的小娘子突然拍手，“我想起來了，他是賈參軍！是他！他為我作詩了，我好歡喜！”
　　另壹個小娘子牽著她的手，指著她的綠色裙帶，羨慕的道：“回家給阿耶說說，我也要綠色的裙帶。”
　　“賈郎君！”兩個小娘子追著賈平安去了。
　　邊上壹群人沈默著。
　　有人突然嘆道：“這詩吧，某看不及上官少監的那首，那少年還洋洋自得，可見無知。”
　　眾人依舊沈默。
　　大夥兒都有鑒賞能力，上官儀的詩是不錯，可賈平安的更好。
　　大唐男兒有無恥的，但更多的人哪怕是立場不同，依舊不會昧著良心。壹個男子皺眉，“賈平安的詩正契合了如今的景致，看看邊上的楊柳依依垂下，可如壹個小娘子？而他正好看到了那個小娘子，就有了這首詩。”
　　另壹個男子嘆息壹聲，“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只此兩句，就讓某心悅誠服，賈平安果然詩才無雙！”
　　上官儀的臉頰顫抖了壹下，他非常清楚，這首詩馬上就會在長安流傳開來，而作為陪襯的自己，將會成為笑料。
　　老夫不該來！
　　他看了身邊的明惠壹眼，這個名妓此刻正翹首，目光追隨著賈平安的背影，恨不能追上去。
　　老夫……敗了！
　　上官儀微笑道：“好詩。”
　　蔡穎卻坐蠟了。
　　有人說道：“先前說什麽……蔡穎要女裝走到皇城前呢！”
　　大唐男兒，壹諾千金，否則人人都看不起妳。
　　蔡穎心中絕望，“要不……明惠可帶了多余的衣裙？”
　　憑妳也配穿我的衣裙？明惠捂嘴笑道：“奴沒帶呢！”
　　說著她福身，“奴有些不便，就先告辭了。”
　　她帶著侍女匆匆而去。
　　看方向，分明就是去追賈平安。
　　“這女人，前倨後恭，真是可惡可惱。”
　　有人不滿，有人卻不以為然，“先前某也不喜賈平安，可這首詩壹出，某也覺著他有才，想親近。某尚且如此，何況壹女妓？”
　　有人看了上官儀壹眼，“今日可還要作詩？”
　　“賈平安珠玉在前，某卻是作不出了。”
　　壹群人今日來曲江池聚會，上官儀是大佬坐鎮主持，可現在卻灰頭土臉的心生去意。
　　蔡穎在那邊尋衣裙，壹邊穿，壹邊哽咽道：“諸位，傳出去某怕是沒臉見人了。”
　　在這個時候女裝就是羞辱人的事兒，比如說三國演義裏描述的諸葛亮用女裝羞辱司馬懿，這事兒多半是演義，但也能看出此刻對女裝的態度。
　　蔡穎出發了，賈平安那邊也架起了火堆，開始烤魚。
　　李敬業去尋了酒水，兩兄弟就著壹條大魚，吃的酣暢淋漓。
　　“兄長。”李敬業吃完後，指指邊上，“那個女人來了。”
　　明惠見他指著自己，就含笑過來。
　　李敬業皺眉，“兄長妳說見人笑嘻嘻，不少好東西……”
　　明惠的臉馬上黑了。
　　賈平安看了她壹眼，“回家！”
　　明惠見過許多所謂的大才和官員，那些人對她很是客氣，唯有這個少年，從開始就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裏。作壹首詩也寧可用路過的少女作為素材，卻不肯用她這個大美女。
　　她福身，“見過賈郎。”
　　哥不是狼，呵呵！
　　賈平安無視了她，徑直走了。
　　明惠心中失落，轉身看著他遠去。
　　身邊的侍女嘟嘴道：“娘子，他好得意。”
　　“這等大才，當然要得意。”明惠只覺得心中空蕩蕩的道：“我不知是他……妳可知曉這個少年的厲害？”
　　侍女搖頭，她就是服侍明惠的，什麽詩賦都不懂。
　　“哎！”明惠嘆息壹聲，“他的幾首詩，首首皆是名篇，要緊的是，此人的詩風格百變，既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孤絕；也有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悲涼；更有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的多情……這等大才，上官少監在長安風頭出盡，可這個少年只是壹首詩，就讓他無言以對。這等少年……他還是百騎的參軍，更是軍功封爵……”
　　侍女聽呆了，“娘子，這等少年不正是咱們尋的靠山嗎？”
　　“是啊！”明惠苦笑道：“可先前我卻靠攏了上官儀，此刻再去貼近，怕是被他看不起，我……真是悔了，覺著心疼。”
　　侍女惶然，“娘子，咱們剛到長安城，要尋個靠山才好，上官儀那邊今日看著生氣，怕是不肯呢！”
　　這便是明惠把腸子悔青的緣故。
　　若是先前她壹言不發也好，此刻也能尋了賈平安說話。
　　人生……就是這麽無奈！
　　晚些，蔡穎著婦人衣裙，壹路被好事者簇擁著行走在朱雀大道上，頓時引發了轟動。
　　姜紅衣急匆匆的進去，見蕭淑妃在假模假式的做針線，就急切的道：“淑妃，那掃把星又得意了。”
　　蕭淑妃擡頭，明媚的臉上多了狐疑，“什麽得意？”
　　姜紅衣喘息了壹下，“說是賈平安去了曲江池，遇到上官儀他們在作詩。上官儀他們挑釁，賈平安口占壹首詩，竟然壓的他們無言以對。更有人打賭輸了，如今正著婦人衣裙往皇城來了。”
　　“什麽詩？”蕭淑妃漫不經心的問道。
　　“奴記得，碧玉妝成壹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姜紅衣贊道：“淑妃，這首詩奴壹聽就覺著春意盎然呢！”
　　蕭淑妃起身，“此人果然有大才，可卻不受拉攏，去問問陛下，就說我又夢到了邪祟。”
　　李治此刻很忙，等得知了此事後也是壹怔，然後笑道：“上官儀四十多了，和壹個少年比試詩，贏了勝之不武，輸了丟人。此人看來有些不穩重。”
　　可憐的上官儀，瞬間在李治的心中多了壹個不穩重的標簽。
　　“陛下，上官儀那邊有人打賭輸了，著女裝來了皇城前。”
　　王忠良心癢癢的，想去看看。
　　李治嗤笑道：“此等人無能也就罷了，還無知。賭什麽不好，女裝……”
　　王忠良說道：“說是賈平安提的。”
　　後世用女裝來打賭的事兒太多了，賈平安順口壹提，蔡穎就掉進了坑裏。
　　李治起身，“去禁苑走走。”
　　咳咳！
　　王忠良知曉，這是要去感業寺。
　　等到了感業寺，蘇荷把武媚叫來，自家趕緊閃人。
　　賈參軍說了，帝王的事兒別看，別過問。
　　李治見武媚低眉順眼的，心中暗自滿意，“那些人如今可還尋妳的麻煩？”
　　武媚搖頭，“多謝陛下看顧，如今都不敢了。”
　　李治更滿意了幾分，不禁想起了賈平安，“那個百騎的參軍賈平安，今日在曲江池，壹首詩讓上官儀無言以對……哈哈哈哈！”
　　他說這個是調節氣氛，可在武媚的耳中，卻是個好消息。
　　小老弟竟然這般厲害嗎？
　　“陛下，那上官儀貧尼怎麽就沒聽過呢？可是大才？”武媚壹臉好奇。
　　“妳啊妳！”李治指指她，笑道：“那上官儀有才，先帝在時就時常令他起草詔書敕令，當然有才。可賈平安的詩才卻是更厲害。”
　　他看著武媚，心中的滿意又多了壹分。
　　連上官儀都不知道，說明她壓根就沒有幹涉政事的願望。
　　武媚笑著說道：“原來如此。”
　　她怎麽會不知道，那陣子她在先帝的身邊伺候，上官儀經常出現……
　　她笑的很是明媚，還帶著些卑微。
　　就和這春光壹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