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陈克天夫妇的人生日历在度日如年的繁重劳动中一天天翻过去，不知不觉中1969年的春节悄然而至。这是又一个在文化大革命中到来的革命化春节，然而在人们心中，“家”依然是春节不可替代的主题，所以到了这一天，每个人回家的心都是急切的，回家的脚步也是匆忙的。春节是给家的礼物，却催生了无家人的孤独和对远方亲人的思念。

　　大年三十晚上，干校职工都提前下班回家，准备年夜饭去了，整个干校变得冷冷清清，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吃过晚饭陈克天就出去了，爱人红冰坐在灯下继续给女儿写信。这封信她写了好几天了，妈妈对女儿总有说不完的话和道不尽的嘱咐，所以这封信她今天加一行、明天续一段，反正邮递员年后才来，因此她把对女儿的思念都化作了文字，点点滴滴记录在这封信中。这时远处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那是从职工家属区传来的，那里的人家正享受着合家团聚的天伦之乐，沉浸在新春喜庆的欢乐当中。鞭炮声打断了她的思路，让她想起往年春节女儿追着爸爸放鞭炮的情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女儿第一次不在父母身边过年，不知她过得怎样？放鞭炮没有？是否想念爸爸妈妈？

　　这时陈克天从外面回来了，他见红冰流着泪坐在桌前发呆，便走过去关心地问：“想孩子了吧？”

　　“是呀，过年本来就是为孩子过的，孩子不在，我们过年还有什么意思？”说到这儿，红冰叹息一声，“要是能去看看她多好呀！”

　　陈克天端过来一把椅子，坐在红冰身旁，轻声说：“其实我也很想孩子，但我想的与你不同。孩子迟早会离开我们走向社会，现在她也十几岁了，早点独立不是坏事。我倒觉得我们把孩子扔给保姆不是长久之计，她家本来就很拮据，孩子一去又添了一张嘴，况且若让造反派知道，找上门去，岂不是连累保姆一家？”

　　红冰说：“可是除了保姆家，没地方去呀。”

　　陈克天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把孩子送到部队去？部队比地方单纯，而且还能锻炼人。”

　　红冰困惑地望着他，说：“你在说梦话吧？我们现在带着叛徒特嫌的帽子，连自由都没有，怎能让孩子当兵？”

　　陈克天看着爱人愁苦的样子，神秘地轻声说道：“我想过了，咱们要找找人。省军区有我的老战友。”

　　闻此，红冰眼睛一亮，说：“对呀，好像听说李木生还在台上，他爱人小朱过去是我手下的医助。”

　　陈克天说：“我刚听说老李不仅还在台上，而且正在主持省军区的工作。我想咱们去找找他。”

　　闻此红冰一下来了精神，高兴地说：“好啊。”可是话还未说完，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便泄气地说，“虽然你们曾在一起，但文革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人都是会变的，现在人家在台上，咱们的情况又是这样，找他给咱们办事，我担心十有八九要碰钉子，一旦在他那碰了钉子，别人就不好插手了。我看还是先找找其他人吧。”

　　“嗯，你说的有道理。”陈克天想了想，又说：“省军区还有一位老首长我很熟，他曾是我的纵队副司令，资历比李木生还老，人脉也广，过去我帮过他的忙，关系很好，我想咱们先找找他，不妨听听他的意见，就算是投石问路吧。”

　　红冰激动地说：“这样的老首长要想安排个兵应当不成问题，至少可以给咱们点点路，出出主意。不过想法很好，可是咱们是重点监控对象，军管会肯定不准假，咱们出不去呀。”说到这儿，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凉了下去。

　　陈克天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了两口。这时一阵喧哗声从窗外传来，他知道那是从军管会值班室传出来的，他刚才路过那里，看见值班员都在那里喝酒闹年夜。他沉思了片刻，然后狠狠地把烟摔在地上，用脚使劲一捻，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溜出去再说，大不了再戴上一顶帽子。”说完，他双手扶着爱人的肩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听见没有，值班员都在喝酒呢，今晚他们闹成这样，明天肯定爬不起来。我看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连夜去省军区找我的老首长，现在正在放假，他们都在家。如果事情顺利，明晚就能回来。你敢不敢冒这个险？”

　　听说今晚就走，红冰瞪大眼睛，紧张地看了看门口，然后用手捂着嘴悄声说：“怎么不敢！别忘了，我也是地下党。”接着他问丈夫办完事能不能去看看孩子？

　　陈克天冷静地说：“还是忍忍吧，一来没有时间，二来不要给阿姨和孩子惹事。倒是你我要做好思想准备，这样不辞而别，回来的日子也许不好过。”

　　红冰的希望之火再次被丈夫点燃，过去她为革命不怕牺牲，现在为了孩子她同样什么都可以不顾。她说：“就像你说的，已经这样了，大不了再戴顶帽子，有什么了不起？”

　　就这样陈克天夫妇带着手里仅有的三块多钱，偷偷从干校溜出来，顶着凛烈的寒风，星夜兼程，徒步向镇江奔去。第二天拂晓当他们进入镇江市郊的时候，幸运地赶上了早班进城的公共汽车，并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顺利来到省军区大院的门口。

　　他们将身上所有的钱凑到一起，算了算，想找个食品店买点礼物。可是因为是大年初一，商店开门都晚，没办法，他们只好围着军区大院兜圈子，消磨时间。大约十点半左右，才见一个食品店开门，他们进去买了些点心和水果，然后才向大院门口的登记处走去。

　　登记处里聚集了很多拜年的人，为了避免被熟人认出，他们一直缩在后面直到这些人离开。负责登记的小战士见他们一身破旧不整的衣服和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警惕地问道：“你们找谁？”

　　陈克天稍作迟疑，还是报出了老首长的名字。门卫立刻拿起电话打到首长家里，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才给他们办了进门手续。

　　老首长没有拒绝他们，陈克天夫妇非常高兴。他们兴高采烈地找到首长的家，冻饿了一夜的他们，这时才彼此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陈克天看着红冰开玩笑说：“看看你，哪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红冰立刻反驳道：“你以为你还是江南才子？”

　　说完俩人苦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里便噙满了眼泪。这副样子去见老首长，他们都有些自惭形秽，于是互相整了整衣服，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带着盈满心间的希望，敲响了首长家的门。

　　前来开门的是老首长的警卫员，他知道来人是首长的战友，于是一边说着：“新年好！”一边满面春风地打开门。没想到出现在门外的两个人都穿着便装，而且还很破旧，面容也很憔悴，看上去完全不像拜年人，倒有几分逃难的神色。顿时警卫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冷冷的问：“你们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