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几天前老班长就收到了女儿的信，知道李木生即将返乡，也知道这将是他的告别之旅。几天来他的心情一直都很沉重，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木生时他那稚气未脱的脸和他第一次冲锋时胆大、敏捷的身影；他也忘不了木生只身一人骑着一匹瘦马重返草地的样子，若没有木生，他们一营人早就成了草地里的一堆白骨；他更忘不了木生智斗土匪，把他救出马棚的情景。他对木生的感情经历过一次次生死的考验，已经溶进了血液，并刻在了他的生命中。

　　李木生望着站在雨中的老班长，心想他的腿脚不方便，还从吉安赶来接他，不由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当年李木生参加红军的时候，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那时候老班长处处呵护他、保护他。他没有上过一天军校，是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将军，在他丰富的战争实践中，老班长是他的第一任老师，也是他的救命恩人。遗憾的是老班长因残未能战斗到最后胜利，也就无缘戴上将军的肩章，不过在他李木生的心中，老班长是不戴肩章的将军，是他最敬佩的恩师和兄长。

　　李木生走下飞机后，几步跨到老班长面前，一个立正，然后庄严地举起了右手。就在这个瞬间，老班长两手同时扔掉双拐，如金鸡独立一般稳稳立在雨中，也举起了右手。对两位老军人来说，没有比军礼更好的问候了。

　　敬过礼后，李木生赶紧上前，双手扶着老班长激动地说：“班长，木生看你来啦！家里都好吗？”

　　“都好、都好。”老班长看着李木生消瘦的脸，不由想起他的病，一时百感交集，泪水盈满了眼眶。为了掩饰心中的伤感，他强装笑脸说：“一晃又是五年呀，我都六十啦。”

　　李木生将爱人和随行的同志介绍给老班长，又向江西省军区的同志们道了谢，然后一行人乘车向吉安而去。

　　40 跨越

　　四月里的故乡，到处春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一路上李木生目不转睛地眺望着窗外，贪婪地呼吸着乡间的空气，细细品味着家乡的味道。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厚厚的云层裂开了一道口子，阳光从那里投射进来，照亮了旷野，也照亮了山坡。在阳光的照射下，漫山遍野怒放的杜鹃，红一片、白一片，铺满了起伏的群山，远远望去仿佛是一片花的海洋；在红土地里那盛开的油菜花和新栽的早稻，黄一片、绿一片，平展展地铺到了青山的脚下，好像一块精心编织的美丽的地毯。

　　车穿行在如画的春天里，白雾四处缭绕，炊烟袅袅升起，一群下工的社员披着蓑衣，扛着各种农具，走在湿漉漉的乡间小路上，几个上学的孩子远远看见他们的车子开过来，便停止了嬉笑打闹，一字排开站在路边，一边向车子挥着小手一边俏皮地喊道：“小汽车，嘀嘀嘀。”李木生笑了，他出生在这片青山红土之间，他对这里太熟悉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和父老乡亲给他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使他在戎马倥偬的战斗间隙，多了亲如兄弟的老乡，添了道不尽的乡思，有了讲不完的往事。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草一木好像都是他的兵，在向他行着庄严的军礼。不，草木无情人有情，在这片养育了自己的红土地面前，他和草木一样，都是这片土地的子孙，是家乡的一员。亲爱的故乡，我李木生给你们敬礼啦！想到这儿，他轻轻地举起了右手。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车终于开进了吉安县招待所的院子。车刚停下，几位县革委会派来迎接李木生的人就跑了出来。此次回乡，因为身患重病，李木生本意一切从简，不想惊动县里。可是海罗为了寻找钱老板，这些天没少麻烦县里的同志，在密集的接触中，他们成了朋友，无意中把爸爸要回来的事情泄露了出去。

　　见县里派来这么多人欢迎自己，李木生不快地看了一眼海罗，海罗忙上前解释了一番，然后逐一把他们介绍给爸爸。当他介绍到配合他寻找钱老板的老干警时，李木生微笑着感谢道：“刚才海罗在路上都告诉我了，为了给我找人，你们帮了大忙，辛苦了，谢谢你们！”接着他认真地问道，“能确定那个陈有志就是钱老板吗？”

　　老干警看了一眼海罗，回答道：“因为只有您见过钱老板，所以还需要您的最后确认。”

　　李木生又问：“有照片吗？”

　　“带来了。”说着，老干警从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李木生。

　　李木生把照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张刻满沧桑的脸，一对浓眉大眼，却不见神采，高高的颧骨和鼻梁，挑着松弛的皮肤，嘴微张，似惊恐又似麻木。猛地一下李木生没有认出来，可是再仔细看看，那些似曾相识的特征才渐渐显现出来。李木生激动地连声说：“没错，是他，就是他。他的变化真大，老多啦，我差点没有认出来。”接着，他再次向老干警表示感谢，然后急切地问：“现在他在哪里？”

　　海罗在车上因怕爸爸过于激动，并未告诉他陈有志，也就是钱老板正在坐牢，他本想等爸爸休息一下再把详情细说给他，然后听听他的意见，再酌情安排他去监狱看望钱老板。可是看见爸爸急不可待的样子，他只好尽量简明地把钱老板的情况向爸爸做了汇报。当李木生听说，这些年钱老板因为找不到自己作证，而被当作反革命关在监狱里时，立刻用命令般的口气说：“走，去监狱。”

　　随行医生忙出来阻止道：“首长，吃过饭休息一会儿再去吧。”

　　县里的领导也说：“首长一路辛苦，明天再说吧。”

　　可是李木生哪里听得进去，他倔强地对大家说：“我的革命引路人因为找不到我正在蒙冤坐牢，你们说我能安心休息吗？走吧，咱们一起去，我要立刻去见他。”

　　这天因为下雨犯人没有出工。当李木生一行来到监狱的时候，监狱领导已经接到了县公安局的电话。在他们的安排下，陈有志、就是当年的钱老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监狱长的办公室里激动地期待着木伢子的到来。终于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门开了，一位身穿草绿色军装的军人出现在门口。钱老板手按着桌子，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因为刚刚见过照片，李木生一眼认出了钱老板。他跨上几步，一个立正，庄严地行了个军礼，接着脱下军帽，恭敬地向钱老板深深一鞠躬，然后像当年做完老板吩咐的事情那样，一五一十地向他禀报起来：“木伢子按照您的吩咐连夜跑到吉水，可是联络点的人告诉我红军已经南撤，我又按照他指的方向向南追去，走了大约一天一夜，才在兴国找到他们。我被红军战士带到一位首长面前，把您交给我的包袱和那封信一起递给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朱总司令。总司令先打开包袱看了看，接着读了你的信，然后把你让我留下来的意思告诉了我。从总司令那里出来，我就被带到了警卫营，从此成了红军战士。”说到这儿，见钱老板已经泪流满面，李木生扶着他重新坐下，“我常跟孩子们讲，没有您，就没有我们的今天。解放后我到处找您，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向您道一声谢谢！”说完，他们的手再次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