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章

　　隆源七年三月十三，奉天殿。
　　因太上皇發喪在即，自早上天色將亮未亮開始，守制的官員命婦們就斷斷續續哭了七八輪，經棚裏的和尚道士更是流水線作業，妳方唱罷我登場，絕不肯停歇片刻分毫。
　　又哭罷壹輪，王夫人隨大流兒回到了偏殿，看看身旁寶釵仍是壹臉肅穆，猶豫著翻出兩塊點心來，悄悄塞給尤氏道：“看這樣子，中午都未必得閑，妳先和寶丫頭墊補墊補，免得餓著。”
　　尤氏道了謝，又分了壹塊給寶釵。
　　寶釵倒是沒有推辭，但只是虛托在掌心沒有去動。
　　邢夫人在壹旁冷眼旁觀，不由冷笑道：“弟妹倒真是有個親疏遠近。”
　　王夫人見寶釵不肯吃自己給的點心，正有些失望呢，聞言橫了她壹眼：“我只帶了兩塊，難道嫂子要跟小輩兒搶吃的？”
　　“哼～”
　　邢夫人冷哼壹聲，正待說些什麽，卻忽然來了個川劇大變臉，滿面堆笑起身道：“三丫頭怎麽來了？”
　　卻原來是賈探春到了。
　　邢夫人敢跟王夫人較勁兒，卻萬萬不敢招惹探春，每回見她都是笑臉相迎。
　　探春沖邢夫人點了點頭，然後徑自湊到王夫人耳邊輕聲道：“太太，焦大哥讓我知會妳們壹聲，明天記得盡量跟緊皇後的馬車。”
　　“這是為何？”
　　王夫人聽得壹臉疑惑，榮國府門第雖高，但時下卻已經落魄了，按照正常隊列怎麽也不可能緊跟在皇後後面。
　　“他沒有細說。”
　　探春搖頭：“太太只管照辦就是了。”
　　說著，又微微壹禮：“我那邊兒還有差事在身，不好久留。”
　　然後便轉身揚長而去。
　　眼見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王夫人只覺得莫名其妙，轉回頭卻見寶釵、尤氏、甚至連同邢夫人在內，都正壹臉探詢的看著自己。
　　見此情景，王夫人毫不猶豫的湊到寶釵身邊，將探春的話重復了壹遍。
　　寶釵聽後若有所思，卻並未急著開口。
　　倒是壹旁尤氏聽完納罕道：“這回有品階的妃嬪要去十來個呢，咱們只能遠遠綴在後面，怎麽可能緊跟著皇後的鸞駕？”
　　邢夫人點頭表示認同，同時不忘吹噓自己高人壹等的品階：“這府裏也就我或許還能沾著些邊兒。”
　　三人正議論著，忽然又見幾個宮女走進偏殿，在門口交頭接耳的觀望了壹會兒，旋即四散開來。
　　其中直奔這邊而來，到了近前躬身壹禮道：“敢問哪位是榮國府的二太太？”
　　見點了自己的名兒，王夫人有些忐忑的起身：“我便是，不知有何見教？”
　　“不敢。”
　　那宮女道：“遵皇後娘娘的懿旨，凡嬪妃以上品階，家中又有命婦入宮守制的，可以提前申請與娘娘同乘。”
　　原來是這麽壹回事。
　　王夫人剛松了壹口氣，忽聽薛寶釵反問：“除我們太太外，其它家眷也可以申請嗎？”
　　這還是自那天之後，王夫人頭壹回聽到薛寶釵主動開口，當下竟有如聞綸音之感，於是急忙介紹道：“這是我兒媳薛氏，是娘娘的胞弟媳婦。”
　　後半句明顯畫蛇添足，可見她心下的喜悅與迫切。
　　那宮女點頭道：“自然是可以的。”
　　“那我呢？”
　　這是邢夫人不甘示弱的湊趣道：“我是娘娘的親伯母，敕封壹品誥命。”
　　不想那宮女遲疑道：“兩人尚可，若是再多，只怕就……”
　　“就只我和兒媳薛氏便好！”
　　王夫人急忙將事情敲定，理都沒理拉下臉的邢夫人，轉頭對寶釵獻殷勤道：“娘娘最是喜歡妳，每每賜下東西妳都是獨壹份的，這會見了面，妳們姑嫂兩個倒正好多聊壹聊。”
　　薛寶釵意味深長的看了她壹眼，再次恢復了眼觀鼻鼻觀心的狀態。
　　王夫人有些泄氣，但想到今兒已經算是有進展了，也便放平了心態，養精蓄神準備著下壹場幹嚎。
　　與此同時。
　　皇後壹臉疲憊的走進後殿，見吳貴妃正歪在羅漢床上與宮女下五子棋，不由搖頭苦笑：“妹妹倒真是沈得住氣。”
　　“有什麽好擔心的？”
　　聽她這話，吳貴妃反而覺得奇怪：“不是說壹切都布置妥當了麽？再說就算是出了意外，也不會……”
　　“咳～！”
　　皇後幹咳壹聲打斷了她的話，揮揮手示意宮女宦官們統統退下，這才坐到另壹邊無奈道：“事關重大，妹妹總該謹慎些才是。”
　　這吳貴妃妳說她心大吧，她又壓根不敢直面忠順王；妳說她膽子小吧，只要不讓她頂在第壹線，她又比誰都淡定。
　　“怕什麽？”
　　吳貴妃貓兒也似的伸展著四肢，理所當然道：“焦暢卿不是說了麽，即便出了意外也牽連不到太子頭上，況他若失了勢，大臣下壹個要收拾的就是那奸王。”
　　皇後壹時倒竟無言以對。
　　這確實是焦順說的，而且也經得起邏輯推敲，可是……
　　“怎麽？”
　　吳貴妃挑了挑眉毛，反躬起盈可壹握的細腰，隔著炕桌把上半身送到了皇後面前，眼睛壹眨不眨的的笑問：“姐姐莫非是舍不得他？”
　　“妳又渾說什麽？！”
　　皇後羞惱的在她眉心壹戳，生生將她頂了回去，嗔道：“這時候了怎麽還只顧胡鬧，我是擔心明天萬壹真有什麽意外，場面無法收拾。”
　　“場面無法收拾？”
　　吳貴妃聞言也是面色壹變：“難道他是在哄騙咱們？”
　　見她臉上的血色霎時間退了個幹凈，皇後忙道：“這倒不是，我就是擔心有個萬壹。”
　　“那還不是在記掛著他？”
　　吳貴妃僵硬的身子壹松，柔弱無骨的癱軟在靠墊上，撇嘴道：“我原本給他準備了壹份大禮，可瞧姐姐這意思，我倒有些拿不準到底該不該給他了。”
　　“什麽意思？”
　　皇後聽的雲裏霧裏，但本能覺得這事兒並不簡單，於是又追了壹句：“妳不會又想搞什麽出格的事情吧？”
　　“哈哈，果然還是姐姐懂我。”
　　吳貴妃再次將身子前探，得意洋洋的在皇後耳邊說了些什麽，旋即就見皇後面色驟變，壹把扯住她的袖子，急道：“這、這如何使得？！她再怎麽也是陛下的妃子，怎麽能、怎麽能……”
　　“哪又如何？”
　　吳貴妃不屑冷笑：“憑她做的那些事情，千刀萬剮也不為過，既然早晚是個死，又何妨拿來借花獻佛？”
　　頓了頓，她又意味深長的道：“再說了，歷朝歷代偷人的妃子可不少見，甚至就壹些連六宮之主……”
　　皇後猛地起身，咬著銀牙道：“我聽不得妳這些胡說八道，回去守靈了。”
　　說著，逃也似的離開了後殿。
　　……
　　是日傍晚。
　　忠順王府長史周謨小跑著出了東華門，將壹副簡略的出行圖交到蔣先生手上。
　　蔣先生翻開來看了幾眼，見忠順王的車架緊挨著太子和皇後，暗暗點了點頭，然後又問：“安插了多少咱們得人手？”
　　周謨壹邊拿帕子擦去鬢角的汗水，壹邊道：“沿途護衛的龍禁衛壹共兩千五百人，打了招呼的約有兩成，不過真正能用的怕也就百十人。”
　　“百十人？”
　　蔣先生先生先是壹皺眉，不過想想忠順王開始拉攏龍禁衛，也才不過月余光景，能有這樣的成績已經相當不錯了，於是又道：“少是少了些，不過也夠用了——記得除了保護王爺，壹定要在路上盯死太子，只要太子在咱們手上就什麽都好說！”
　　周謨自是滿口應了，又笑道：“先生也用不著太過擔心，咱們前兒不是才復盤過麽？除非有人能憑空變出壹支兵馬，否則萬無壹失。”
　　“我這不過是防微杜漸罷了。”
　　蔣先生肅然道：“今天晚上可就全靠周長史了，若龍禁衛那邊兒有什麽風吹草動……”
　　“妳放心，我和王爺早都預備好了！”
　　“那就好。”
　　蔣先生想了想，覺得再沒有什麽好叮囑的，便將那行路圖遞還回去，與周謨在宮門前就此別過。
　　周謨帶著那圖回到忠順王的在宮中的臨時落腳處，到了殿門外卻不是不由得壹楞。
　　蓋因那寬敞的大殿內，竟只在角落裏點著寥寥幾盞蠟燭，品字型的圍在忠順王左右，將他那肥碩的身形張牙舞爪的投射在墻上。
　　周謨猶豫了壹下，沒敢太往前湊，揚聲道：“王爺，卑職方才已經見過蔣先生了。”
　　忠順王轉頭向這邊看了看，旋即喝道：“站那麽遠做什麽，近前說話！”
　　周謨忙提起衣襟下擺小跑著湊到忠順王身後，躬著身子剛要繼續稟報，兩眼卻陡然直了。
　　方才離得遠看不清楚，現下借著燭光壹掃量，忠順王身上裹的那件分明就是五爪龍袍！
　　嘶～
　　周謨倒吸了壹口涼氣，忍不住顫聲道：“王爺，這、這件龍袍……”
　　王爺什麽時候弄了件龍袍，怎麽連自己這個王府大總管都不知情？！
　　難道說自己失寵了？！
　　“哈哈～”
　　忠順王對著身前的落地鏡搔首弄姿，得意道：“不想皇兄這身龍袍，本王穿著也是嚴絲合縫，可見天意如此，人豈能違？”
　　原來是太上皇的龍袍。
　　周謨壹琢磨便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按規制太上皇明天下葬時，是要陪葬幾件禮服、常服的，也真虧忠順王不嫌晦氣，竟從中偷拿了壹件出來。
　　雖然忠順王這副嘴臉像極了沐猴而冠，但周謨還是逮著為數不多的優點壹通猛誇，直誇的忠順王龍顏大悅忘乎所以。
　　好半天後，他才想起還有正事兒要問周謨，於是拿腔作勢的挽著袍袖問：“姓蔣的又說什麽了？”
　　周謨忙道：“也沒說什麽，就是提醒咱們壹定要盯緊了太子，即便真有什麽不測，只要太子在手必能逢兇化吉。”
　　“嘁～”
　　忠順王停下手上的動作，不以為然道：“又是危言聳聽那壹套，盯緊太子本王……咳，朕難道還不知道麽？”
　　這個‘朕’壹出口，他就仿佛又吸了兩口神仙氣兒，整個人不正常的亢奮起來，挺胸疊肚滿臉造作。
　　周謨見狀，忙也湊趣的改了稱呼：“臣當時也是這麽說的，後來蔣先生還再三叮囑，讓臣今夜務必註意宮中的風吹草動，尤其是涉及到龍禁衛的。”
　　聽到‘龍禁衛’三字，忠順王總算是認真了壹些，點頭道：“這事兒確實不能馬虎，妳今兒晚上就先別睡了，拿著本王的腰牌各處巡視壹番，若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立刻來報！”
　　周謨立刻拍打著袖子，鄭重其事的五體投地：“臣，領旨！”
　　“哈哈哈～”
　　忠順王再次得意大笑起來，順勢沖周謨壹揮手：“去吧、去吧。”
　　周謨這才爬起來，轉頭向外走去。
　　可就在他即將跨過門檻的時候，忠順王又再次喊住了他，吩咐道：“交代給外面，晚上沒有本王的吩咐，擅自入內著斬！”
　　周謨壹聽這話，就猜到忠順王大概是沒過足癮，準備穿著龍袍入睡。
　　也真虧他壹點都不忌諱。
　　周謨自然是滿口答應，到外面給幾個隨行侍奉的下了死命令，又巡視了壹番外圍的守衛工作，這才領著幾個人撞入夜色之中。
　　周謨走後，忠順王又對著鏡子孤芳自賞了壹陣子，但或許是缺了捧哏的角色，總覺得沒方才那麽有感覺了。
　　想想明天還要壹早起來主持葬禮，他便壹手前壹手後，邁著四方步踱到了床前。
　　唉～
　　可惜這並非龍床而是冷炕，且又少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相陪，著實令人掃興的很。
　　忠順王嘆了口氣，不過轉瞬就又振作起來，照現在發展下去，他大有機會復刻世宗皇帝的‘豐功偉績’，屆時自然睡得龍床、娶得三宮六院。
　　嗯～
　　考慮到選妃也沒那麽快，用壹用‘舊的’也不是不行。
　　他抱著被子躺在床上，壹閉眼就是隆源帝那群環肥燕瘦的俏寡婦，皇後和吳貴妃多半是不成，就算能成，忠順王也怕她們會報復自己。
　　倒是那容妃和賢德妃，眼下壹個生死不知、壹個備受打壓，等自己登臨九五後許她們些好處，焉有不降服之理？
　　到時候……
　　嘿嘿！
　　就這麽，忠順王穿著龍袍漸漸進入了夢鄉，又在想入非非的夢幻當中，迎來葬禮當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