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9章、九年8月13日 晴

　　“完了。”
　　宋北雲坐在家中，長嘆壹聲，旁邊正在擺弄他望遠鏡的無憂側過頭問道：“師兄怎麽了？”
　　正在寫東西的宋北雲放下筆，長嘆壹聲道：“今日是巧雲的預產期。”
　　他說完兀自來到窗前，雙手扶著窗欞看向遠方：“我對家裏真的虧欠太多了，除了金鈴兒懷孕的時候我在身邊，其他幾個孩子出生前我基本都不在身邊。”
　　“他們不會怪妳啦，男子當以家國為重，我師父都說了，天下間頂天立地者不少，但為國為民者卻少之又少。七尺之軀，既已許國又哪得分身呢。”
　　無憂的話是典型的鸚鵡學舌，她大概還不知道這其中的意思，但聽到這些話的宋北雲卻是無故嘆息了起來。
　　因為如果不是趙性，他也不至於風風火火的趕來這千裏之外的哈爾濱，按照時間計算他現在應該會安安穩穩的戳在海州港守在巧雲和碧螺身邊，等著兩個孩子的到來。
　　但還是那句話，人算不如天算，趙性倒是幹出了名垂青史的豐功偉業，但他宋北雲卻落得個不能與家人團聚也不能見到自己孩子第壹面的結果。
　　但他不來行麽？顯然是不行的，接管壹個地方即便是最和平的接管都註定有壹大堆屁事要去處置，趙性能不能處置？理論上可以，但他壹定是會被人坑的，因為他外交經驗是真的少，而遼皇可不會給他半點面子。
　　用強的行不行，當然行，但那樣會嚴重破壞現在宋遼兩國的信任基礎，而這件事如果換成宋北雲反倒卻是順理成章，沒有人會感覺這是個意外。
　　為了能夠減少未來可能發生的沖突，為了將來的統壹基業，宋北雲也必須來走這壹趟。
　　就像無憂說的那樣，七尺之軀已許國，再難許家人。
　　“只希望壹切都好吧。”宋北雲的手指輕敲窗欞，思緒已漸遠。
　　回望過去，差不多十年前吧，他十八九歲那年，還是那個每隔三五天就跟悄悄壹起去城裏賣賣藥材逗逗左柔的鄉下小夥子。
　　不關心朝堂上的風起雲湧也不關註邊境上的爾虞我詐，那會兒的日子現在看來卻是宛如神仙。
　　要說現在麽，好其實也挺好的，但說實話這不是他所喜歡的人生，但既然自己選擇了這條路，那就斷然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人間事便是如此吧。
　　轉過頭發現三十歲便就在眼前了，昨日種種仿佛就在昨天壹般，兩世為人加起來也過了壹個甲子了，但記憶卻無端的重合在了壹起。
　　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想家，但卻分辨不清究竟是想哪邊的家了，也許因為都是家的緣故吧。
　　從與時代格格不入到慢慢與這個時代合二為壹，甚至以壹己之力將時代的進程往前推送了壹大步，最原本的動力或者並非是什麽為國為民的宏偉目標吧，大概……大概也就是因為自己在想家，想念那個車水馬龍、晝夜轟鳴的家。
　　後來自己在這裏有了家，有了子嗣也有了根，那個家便成了夢裏的壹段回旋，雖絕口不提但卻不曾忘記。
　　憑欄遠眺，那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孤獨感早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對未來的憧憬感。
　　他很想看到將來的模樣，想看到更科學的社會體系和工業體系的種子落在這壹片本應該七零八落的世界上會開出怎樣的花來。
　　就像是玩壹款放置類的卡牌遊戲，總能預感自己接下來能抽出壹張夢寐以求的金色傳說。
　　外頭還有未知的地方，內部仍有蟄伏的毒蟲，但壹切都不能阻擋已經被更改了軌跡的車輪在噴湧向前。
　　只是如今站在了半山腰，往上看往下看都有些吃力了。
　　“師兄，若是放心不下，索性就回去壹趟嘛。”
　　“不了。”宋北雲回頭看了壹眼無憂：“現在祭典將至，分身乏術。妳不能指望趙性壹個人去面對遼國的，他應付不來。”
　　而正在屋子角落練字的趙性此刻擡起頭來看了宋北雲壹眼：“我說，朕還在這裏呢，妳也不是壹次兩次了，好歹照顧朕的情緒壹點。”
　　“那行啊，我明日壹早就回海州，剩下的妳去跟遼國周旋吧。”
　　趙性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那可不成，耶律大兄實在太兇，沒有妳朕應付不來，前幾次交鋒朕差點都招架不住，每次快不行的時候，就會跟他們說這事朕已交於宋北雲。妳要是壹走，遼國還不踩在朕頭上拉屎啊？”
　　宋北雲哼了壹聲，沒有再說話，而趙性倒是放下了筆笑道：“哎呀，等這事完了，朕給妳放個大假！”
　　“妳說的。”宋北雲指著趙性道：“妳要是在我放假的時候去騷擾我，我馬上找地方躲起來。”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趙性揮著手：“壹年！朕給妳放壹年的假，怎麽樣？兩次大朝會之間妳都是自由身了。”
　　“兩年。”
　　“壹年半，不能再少了。”
　　“兩年半。”
　　“妳這人！”趙性拍著桌子：“如今之局勢雖是穩定了，但妳這樣壹走兩年多，那底下的人還不反了天？”
　　“三年！”
　　“兩年！不能再少了。”
　　“成交。”宋北雲點了點頭：“說好兩年的啊。”
　　趙性無奈的嘆氣，而無憂聽他們說話覺得無聊，便打了聲招呼就帶著望遠鏡出去看風景去了。
　　無憂這壹走，趙性就鬼鬼祟祟的湊到了宋北雲身邊：“那個……朕跟妳商量個事，怎麽樣？”
　　“獐頭鼠目，壹看就是惦記什麽東西。”
　　“長生不老藥……”趙性緊張的搓著手：“給我。”
　　宋北雲側著頭看向趙性：“妳怎麽知道的？”
　　“我那日套無憂的話給套出來的。”趙性厚著臉皮笑道：“用皇位跟妳換。”
　　“我不要妳的皇位。”宋北雲搖頭：“也沒要長生不老藥。”
　　壹聽這話，趙性當場就跳了腳：“宋北雲，妳他娘的是瘋了！那可是長生不老藥啊！”
　　宋北雲啐了壹口：“妳信那個東西？”
　　“信啊，宮廷秘聞之中，的確是有記載的，說是服下之後，便能長生不老。”
　　“胡說八道。”宋北雲朝他招了招手：“來來來，我給妳講講生物的衰老原理。”
　　雖然最後宋北雲說了很多，但趙性非但聽不進去，反倒愈發的躍躍欲試。
　　最後把宋北雲整煩了，他手壹揮甩開了趙性：“我告訴妳，姓趙的。這東西無論如何我絕對不可能給妳，我不會吃妳也不可能吃。”
　　“為什麽？”趙性壹臉詫異又壹臉委屈：“妳以前不是這樣的，妳不會兇我的好吧。”
　　“少給我學佛寶奴！惡心。”宋北雲拂袖站到了門口：“這件事其實就是對賭，知道麽？既然是賭，就有風險。而且這場豪賭輸的概率特別大，大到根本就沒有贏的概率，如果壹旦輸了，妳就死了。”
　　“不至於吧……”
　　“對賭嘛，既然是長生不老那對立的是不是暴斃？既然妳相信它能長生不老，為什麽不相信它會暴斃？”宋北雲苦笑著解釋道：“假設壹半是長生不老壹半是暴斃，這東西在妳吃下去之前，妳都不知道它到底是生是死。而在妳吃下去那壹瞬間，生死才會浮出水面，妳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死或生，對不對？”
　　“嗯……”
　　“那這件事對其他人也許可以嘗試，但對於妳，絕對不可以。”宋北雲指著趙性說道：“如果大宋的皇帝因為吃了我宋北雲的壹顆藥而暴斃，就以現在大宋的模式來說，會發生什麽？”
　　“不知道……”
　　“會分裂。”宋北雲厲聲道：“朝廷的公信力直接崩塌掉，長安和金陵會分裂成兩個國家，各領半壁江山。那我他娘的十年基業毀於壹旦，趙性啊趙性，人生沒有幾個十年可以這麽浪費的。所以不管妳出於什麽道理，我都不會讓妳去賭這壹把，明白不明白？”
　　“可是它不壹定會死。”
　　“也不壹定會生。”
　　得，打了個死結。悲觀主義者和樂觀主義者在“宋北雲的藥”這件事上發生了難以磋商的分歧。
　　宋北雲的是站定了悲觀主義角度，他壓的是死那壹邊，所以以悲觀主義的角度來說就是不賭就是贏。
　　而趙性則是天然的樂觀主義者，他始終認為既然有賭的成分，那贏面就會很大，就算贏不了，那也是個既不長生不老也不會死的和局。所以嘗試壹下並不沖突。
　　這件事到現在為止已經上升到了哲學辯論了，在哲學的範疇上，兩人都沒有錯，但也沒有誰是對的。
　　總之就很燒腦，不過最後的結果麽肯定是宋北雲勝利的，因為這東西是在他掌控的範疇裏，趙性手中是沒有籌碼的。
　　“那妳答應朕，如果將來……我說如果。如果朕不再是皇帝了，妳就把這個給我，我來試著賭壹把。”
　　“好。”
　　宋北雲咬了咬牙齒，不情不願的答應了下來，但也不是沒有條件：“但前提把這個階段的工作結束。”
　　“統壹中華？”
　　“對。”
　　“那朕直接退位，皇位讓給佛寶奴，這樣妳不就安安穩穩當攝政王了？”
　　“遼國沒有那個氣數也沒有那個能耐，就現在大宋百姓的心氣、士兵的傲氣和官員的風氣，加起來叫國運，這份國運不是遼國能夠掌控的。”宋北雲擺手道：“妳現在別想了，遼國把握不住要出事的。”
　　趙性嘛，哪裏能說得過宋北雲，很快便是敗下陣來。
　　雖然心心念念長生不老，但他任性歸任性，道理還是講的。就如宋北雲所說那樣，就現在大宋的國運之旺，哪裏是別國能夠掌控的，他要真的是投了，當天投第二天就烽煙四起，那真的是要打得狗腦子都出來了，宋北雲都不好使。
　　為什麽？因為大宋的臺柱子是趙性而不是宋北雲，大宋現在如日中天吶，先是擺脫了四十年來的積貧積弱，再是建軍強軍之路穩紮穩打，官場整風也初見成效，壹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百姓的日子好了，對國家有著前所未有的信心，軍人有著絕對的服從和忠誠，百姓因為新的考試制度而不再會被鎖死在現有的階級無法晉升，官員則有了更多施展抱負的舞臺，這就相當於什麽？相當於破後而立的大宋給每個人都展現了壹副能看得到摸得著的未來藍圖。
　　這個時候突然說他娘的舵手投敵了，將來的美好生活無了，這誰能忍？人世間最殘忍的事並不是壹直忍饑挨餓，而是在忍饑挨餓時有人伸出手拉了壹把，但轉手卻又被那人推到了風雨中。
　　大概的類比就是在壹九七零年美國如日中天的那個階段，尼克松突然宣布美國無條件並入蘇聯。那別說他尼克松的祖墳要遭人刨了，就光那美國五十個州都非得迸發出四十八朵花不可。
　　所以天真的話說說就罷了，真幹起來，宋北雲必定第壹時間把趙性軟禁起來，然後扶太子上位，對外就宣稱趙性積勞成疾，臥病宮中。
　　就還是那句話，誰阻攔宋北雲的計劃誰就是敵人，民族大義面前壹切免談，管他是趙性還是佛寶奴，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反正就是趁著宋北雲還講道理的時候千萬別逼他動手就完事了。
　　“行了，這東西已經放了千年，不差這幾年，等妳什麽時候生無可戀，大宋有妳沒有都行的時候，我想辦法給妳弄來就是了。”
　　宋北雲拍著趙性的肩膀：“吃死了不管。”
　　“那就算老子命裏該絕，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趙性笑道：“反正不會拖累妳。”
　　“好了，不多廢話了。我給家裏寫幾封信。妳呢？有沒有家書？”
　　“我跟妳商量個事啊。”
　　“吃藥免談。”
　　“不是。”趙性沈默了片刻：“太子不是喊妳壹聲舅父麽？”
　　“嗯，怎麽了？”
　　“我打算讓他認妳當相父，萬壹我有個三長兩短的，妳……”
　　“滾滾滾滾滾。”宋北雲揮舞著手就往外走：“爺不伺候妳壹家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