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二百五十二章 民夫
終宋 by 怪誕的表哥
2023-12-24 21:58
鄭州。
五月二十壹日,天光微亮。
陸秀夫從案牘間擡起頭,顯出深深下陷的、發黑的眼窩。
他又是整整壹夜未睡,將要調派往各個地方的軍需事宜理清楚。
“陸相公,吃點東西吧?”
有文吏將壹碗已經放涼的粥再擺回陸秀夫的案頭。
“好,多謝妳了。”
陸秀夫困得厲害,恨不得倚著椅子就睡過去,但確實也需要吃些東西了。
拿著勺子舀著粥吃了幾口,卻又有人匆匆跑進堂來。
“陸相公!出事了!”
勺子被放了下去,陸秀夫再次打起精神,道:“妳不要急,慢慢說。”
他還擡了擡手先請對方近前。
再困也不忘以禮待人。
“象山的守將潘卓將軍命小人來報,昨日忽有好幾隊軍需遇襲!他不知該救哪邊了!”
陸秀夫困意頓消,道:“別著急,妳先喝口茶,仔細與我說。”
他看了壹眼桌面,幹脆將自己的茶壺整個遞給了那信使。
同時,他已讓身邊的下屬去將城中官員將領召集來。
仔細聽過情況,桌上的粥已顧不得再吃,陸秀夫徑直快步趕向衙署,下了各道命令。
“立即關閉城門,凡要進城者,必須嚴核令符。派出快馬傳告洛陽、孟津渡等地,還有,凡出城十余裏內的輜重隊伍全都召回來。至於已經走遠的,必會就地防守,等待救援,需我們派人去告訴張玨元帥,請他回師……”
這些事壹直處理到中午,再次有信使匆匆趕了過來。
卻是董文忠從洛陽派來的人。
“陸相公,董相公讓我來告訴妳,呂文煥的兵馬又順著伊河逼近了壹百裏。”
“這種時候?”
陸秀夫先是壹訝,其後沈思了壹會,臉上憂色越來越濃,喃喃道:“這邊元軍忽然派多股騎兵偷襲我們的糧道,那邊呂文煥也進兵了?”
“陸相公是說,他們約定好了?”
“不錯,妳回去告訴董相公此間局勢,請他務必謹慎應對。我寫封信,妳壹並帶去。”
這種情形下,連陸秀夫的字跡都有些許潦草起來。
壹封信寫完,時間已是午後。
陸秀夫端起碗匆匆飲了壹大口涼粥,馬上便向城頭上趕去。
在衙署內遇到人了,他才想起擦了擦嘴,並放緩了腳步、理了理衣冠。可當出了門,雨還在下他卻顧不上打傘。
在城頭巡視著的時候,他數次轉頭向東望去,等待著更多的消息。
終於,壹直到了傍晚,張玨的信使到了。
“元帥命我告訴陸相公,他沒走遠。但要殲滅伯顏,還需要鄭州城能拖住元軍數日……”
……
雨水落在中牟縣城那殘破的土城垣上,將血水沖刷下去。
時近傍晚,元軍終於停止了進攻,卻就駐紮在離城不遠的地方。且有探馬還在環著城池窺視。
輜重隊的民夫們今日也都被召集起來守城了,雖不會殺敵,卻可以搬運木石。
郝二富壹整天都像是護崽的老母雞壹樣盯著郝狗兒。倒沒想到等元軍退了,壹轉眼,郝狗兒倒不見了。
“狗兒?狗兒?!”
“老哥,莫慌莫慌,剛才我看到狗兒送傷兵過去了。”
“這樣,好,好好好……”
郝二富這才喘上大氣,環視了周圍那戰事後的狼藉場面,不由把臉埋在雙手裏。
其實已嚇得哭了出來。
打仗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麽好,人的軀體都被砍斷了丟在雨水裏,看著哪能不嚇人?他郝二富只想種地,真不願經歷這些。
傷兵營中,郝狗兒此時也是滿臉淚流。
他正在拼命為壹個傷兵按著傷口,但血還是在不停往外湧,從他的指縫間流出。
“快啊!大夫,大夫來救他!來救救他……”
“快快快……”
終於,有人從背後趕上來,撥開了郝狗兒,開始給那傷兵止血。
郝狗兒這才摔坐在地上,接著便打了個冷顫,因為他身上已經完全濕透了,既是雨水又是血。
再聽得周圍那不絕於耳的慘叫聲,他感到壹陣無力,於是抱著膝蓋把頭低下去,努力忍住那想要作嘔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了拍他。
“小兄弟。”
站在他面前是剛才那個大夫。
“妳的手受傷了,老夫給妳包紮壹下。”
郝狗兒擡起手看了壹眼,只見手掌已全被磨破了,還在滴血。
他赧然謝了那大夫,任對方給自己裹著傷,問道:“大夫,他沒事吧?”
指的是方才他搬回來的那個傷員。
“沒死,妳摁的那個傷口縫上了,不過壹只手廢了。好在這裏軍需藥品都有,能把命撿回來。妳壹會去換身衣服,莫染了風寒……”
“謝大夫。”
忙完這些,郝狗兒本想離開傷兵營,想了想,卻是又留下來為傷兵們生火造飯。
壹直到夜深了,被他搬回來的那個傷兵才悠悠轉醒過來,躺在那伸出左手往右邊摸索了壹會,默默地流淚。
郝狗兒看了壹會,回了輜重隊。
還沒到宿地,郝二富便沖了出來,逮著他便叮囑讓他不要亂跑。
“爹放心,我不亂跑。”郝狗兒低落地應了壹句,不再吭聲。
壹整夜,他都感到累得厲害,心裏那個想要從軍的念頭也漸漸淡了下來。
……
次日天不亮,元軍再次開始攻城。
郝狗兒不再像昨日那般壹心想往官兵所在的地方去,老老實實地聽著軍需官範學義的安排,做些協助他們守城的事。
這日的戰事卻比昨日還要慘烈,戰到晌午,元軍已攻上了城頭。
“攔住他們!”
“把他們推下去!”
“殺虜啊!”
郝狗兒在城墻裏面聽著那些叫喊,擡頭看去卻什麽都看不到,忽聽得“嘭”的壹聲大響。
“嘭!”
其後殺聲輕了許多,卻有許多人大哭了出來。
“吳部將!”
“將軍!吳復戰死了。”
“讓崔太平頂上。”
“崔太平也戰死了……”
之後便聽得近處有人大喊道:“隨我頂上去!”
郝狗兒轉頭壹看,只見範學義已經招過壹些人,向城頭跑去。
那原本淡了的從軍念頭忽然再次翻滾起來,郝狗兒向前兩步,緊接著,郝二富卻已用力將他拽了回來。
“崽子,妳做什麽?!”
這日,郝狗兒終究是沒能上了城頭。
但到了晚上,範學義卻是披了壹身盔甲過來,向他們這些輜重隊的人道:“今日有幾個部將戰死了,將軍命令我頂壹個。明日妳們依舊是協助守城,由副官來管。還有,西城墻塌了壹段,得連夜補上。”
人群中便有人道:“範大押官,妳可是讀書人,可得千萬保住活命啊。”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
範學義拱了拱手,轉身又趕向城頭。
眾人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只是面面相覷。
郝狗兒目光看去,在火光中看到了範學義那壹拱手之間堅毅的臉色。
副輜重官遂道:“大家夥啊,趕緊去把城墻補上吧!好歹咱們不用被蒙古人拿刀砍。”
這壹隊人便向西城趕去,搬大木梁和石頭去堵那坍塌的城墻。
良久。
忽聽“嗖”的壹聲,郝狗兒便見到正在前面砸夯木梁的孫老六倒了下去。
“孫六叔?!”
“嗖嗖嗖嗖……”
更多的箭矢已經射來。
“元軍殺來了啊!”
民夫們頓時慌作壹團,四散而逃。
同時,郝二富已拉著郝狗兒便逃。
“快,快跑!”
回望壹眼,只見滿地都是屍體,那些壹路從關中同行而來的民夫,已有許多人倒下。
郝狗兒腦子很亂,茫然地跟著郝二富跑了好壹會,見到前面有壹列士卒向這邊沖了上來。
忽然,他睜大了眼,努力盯住了其中壹道身影,之後掙開了郝二富的手,向那個士卒跑過去。
“是妳?!”
黑夜中,他看到壹個斷了右手的身影,正用左手執著長矛跑著。
兩人擦肩而過,郝狗兒還看到對方那蒼白的臉上,帶著的是壹股不屈的傲氣。
“逃啊!”
郝二富再次拉住了郝二狗。
“爹,我不逃了!”郝二狗猛地大喊道:“我親娘死那年,妳從關中逃到漢中,還不夠遠嗎?我要回去。”
他轉身,擡手指著那些背影,又喊道:“他們都在回去!回了關中,回河湟。回了河湟、回中原……回去!”
郝二富楞了壹下,感到手裏壹松,郝狗兒卻已脫開了他的保護,重新向西城跑去。
……
“讓民夫們退下去!”
“快退後!”
“放!”
爆炸聲中,西城處再次響起了慘叫。
其後是列陣齊整的唐軍趕上來,堵住了那道坍塌的城墻。
能在雨中用的霹靂炮唐軍有,但這裏已經所剩無幾了。
好在這個夜裏突如其來的危機已暫時過去……
範學義正在收尾,忽聽到了喊聲,轉頭看去,招手道:“郝二富,妳過來。”
“範押……範將軍,我兒子……”
“郝興邦在這裏。”範學義伸手往人群中壹拎,拎出郝狗兒。
“將軍,我想從軍。”
“先隨妳爹回去,晚些再說。”
“我就想從軍當兵。”
“那便聽我安排。”範學義按著郝狗兒的肩,道:“聽我安排,我才能讓妳當兵,還是當好兵。”
“獨子,獨子是……”
郝二富還想說話,卻又被範學義瞪了壹眼。
“去,回倉庫集合。”
父子二人只好低下頭往民夫的隊伍那邊走。
郝狗兒從範學義身邊路過時還低聲嘟囔了壹句,道:“我明明還殺了個敵兵……”
“我知道。”
範學義再次拍了拍郝狗兒的背,轉身登上城頭,趕到他的統領面前。
“將軍。”
“妳看。”
壹支望筒被遞了過來,範學義擡頭看去,只見天剛破曉。
雨終於停了。
遠遠的,能看到壹道道狼煙。
“伯顏的大軍來了,我們得燒了這些糧草,退回鄭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