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階下囚

　　京城，刑部大牢。
　　王珰正躺在草席上看書。
　　他看的是壹本《繡榻野史》，但因擔心被葛翁山老先生撞見，便拿了壹本《論語》蓋在上面。
　　正看得津津有味，王寶忽然伸手拉了拉王珰。
　　“葛老頭快醒了。”
　　王珰嚇了壹跳，連忙將手裏的書塞在身下。
　　目光看去，卻見葛翁山翻了個身，繼續睡著。
　　王珰也不敢再繼續看，問王寶道：“妳看不看？”
　　王寶搖了搖頭。
　　王珰不由“咦”了壹聲，低聲問道：“妳現在竟對這些不感興趣？”
　　“妳別煩我。”王寶斜了他壹眼，盤腿坐在那，仰望著牢房上方小小的通風口，也不知在思索什麽。
　　王珰撇了撇嘴，從草席上爬起身，將手裏的書往隔壁牢房壹遞。
　　“老岑，書還妳。”
　　岑兆賢接過書收進袖裏，卻是倚著牢欄長嘆了壹聲。
　　“嘆什麽氣啊。”王珰便也坐過去，小聲安慰道：“不就是坐牢嗎？呆久了妳就習慣了。”
　　“妳不懂的。”岑兆賢嘆道：“從官員淪為階下囚，我不甘心啊。”
　　王珰好奇道：“妳原來是個官？跟我說說唄，怎麽進來的？”
　　“我何止是個官，我是吏部從五品員外郎。吏部，我不說妳也知道，那是最好的衙門……我是豬油蒙了心，自己把自己害進來的。”
　　“哦？妳犯了什麽事？”
　　岑兆賢嘆道：“我什麽也沒做，就是交友不慎，被壹個傻子牽連了。妳呢？”
　　“我？”王珰也不由長嘆壹聲，道：“我勾結反賊唄。”
　　岑兆賢壹張臉便僵在那裏。
　　“勾……勾結反賊？妳妳……妳不用被殺頭嗎？”
　　“不用啊，我大哥說了，蹲個壹年他就帶我出去。”
　　岑兆賢又是壹楞：“妳勾結反賊只關壹年？我什麽都沒幹，卻要關二十年？不對，妳大哥？妳大哥又是誰？”
　　王珰轉頭瞥了對方壹眼。
　　他不打算交底，便道：“我大哥啊，綠林人稱‘鐵豹子’，擅使壹根狼牙大棒……”
　　岑兆賢聽得壹楞壹楞的。
　　他心中思量良久，頃刻便明白過來——這個小少年竟是綠林豪強，被朝廷捉了卻不敢殺。至於他大哥鐵豹子，必是和他約好明年要來劫獄救人……
　　這般想著，岑兆賢心裏便有了主意，他四下壹看，壓低聲音便對王珰輕聲道：“王兄弟，妳是綠林中人嗎？”
　　“嗯……那也算是吧。”
　　果然如此，岑兆賢暗暗壹咬牙，心中便有了計較。
　　“鄙人壹向仰慕綠林豪傑，如今與妳相見極是投緣。不如，我們拜個把子吧？”
　　岑兆賢說著，臉上滿是希冀。
　　這次便換成王珰楞了壹下，錯愕道：“拜把子？”
　　岑兆賢擔心他不肯，往袖子裏壹掏卻發現自己沒有銀子，便將那本《繡榻野史》又遞過去。
　　“送與賢弟了。”
　　王珰收了人家的書，壹時便有些猶豫起來。
　　岑兆賢卻是已向天窗拜倒，抱拳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與王珰兄弟義結金蘭，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岑大哥，妳別這樣啊。”王珰連忙喊道。
　　“賢弟可答應我了？”
　　“哎喲，這種事……”
　　王珰頗有些為難，目光便看向王寶，示意他幫忙解圍。
　　王寶卻只是面帶譏諷地看著他們。
　　——呵，兩個蠢貨。
　　下壹刻，鋃鐺聲響起，卻見兩個獄卒又押了壹個犯人進來。
　　岑兆賢轉頭壹看，登時只覺氣血翻騰。
　　“羅德元！好妳個狗食，我弄死妳！來，有本事妳來我這間牢啊……”
　　沒想到那兩個獄卒還真打開岑兆賢的牢門，將羅德元壹腳踹進去。
　　岑兆賢壹楞，看著羅德元那張古板的臉，壹時也不知是動手還是動手。
　　王珰已是興致勃勃，喊道：“老岑，他是妳的仇人啊？揍他啊。”
　　王寶眼中諷意更甚，覺得這牢裏的人都是傻子。但他也來了興趣，盯著隔壁牢房只等著看岑兆賢動手。
　　那邊葛翁山被吵醒過來，揉了揉眼，打量了這兩個新來的官員，嚅了嚅嘴罵了壹句：“世風日下。”
　　周圍牢房紛紛起哄，岑兆賢騎虎難下，咬了咬牙便向羅德元撲去……
　　兩個書生打架實在是醜。
　　無非是扯著對方的衣服在地上翻來滾去。
　　他們都不是能打的，但羅德元顯然比岑兆賢多了幾分不怕痛的‘悍勇’，手裏的鏈條揮在岑兆賢身上，岑兆賢便是壹陣痛呼。
　　終於，岑兆賢掙紮開來，倚在牢墻邊痛哭起來。
　　王珰便指著羅德元罵道：“老小子，妳把我兄弟打哭了，妳等著。”
　　羅德元也不理他，盤腿在地上坐了，身板依舊挺著筆直。
　　王寶又是壹聲冷笑。
　　——三個丟人現眼的蠢貨。
　　那邊岑兆賢卻是越哭越大聲。
　　“羅德元，我被妳害得好苦啊！妳還打我……我往日待妳多好啊？妳還打我……我好端端的吏部官當著，受妳牽連身陷囹圄，妳還打我……”
　　羅德元依舊不理他。
　　岑兆賢自己哭著傷心，越想越委屈，撲上去又要打羅德元。
　　羅德元壹把將他推開，忽然大喊道：“我做錯了什麽？！”
　　岑兆賢被他氣勢所懾，竟不知如何回應。
　　“我為國仗義執言，到底做錯了什麽？！”羅德元又道。
　　接連兩聲喝問，岑兆賢脖子壹縮，懶得再招惹他，自回草席上坐著。
　　“那啥……這個草席是我的，妳別來搶。”
　　羅德元也不去與他爭什麽草席，盤腿坐著。
　　過了許久，岑兆賢先沈不住氣，再次開口道：“我說，羅八錢，妳到底有靠山沒有？怎麽就行事這麽豪橫？”
　　“有。”
　　岑兆賢壹聽，心中後悔至極。
　　——果然！剛才就不該打這呆子，不對，剛才是他打了自己，那還有余地。
　　他便搓了搓手，緩和語氣，又向羅德元問道：“方才是我太沖動了……妳真有靠山？是誰？”
　　羅德元側頭瞥了他壹眼，淡淡道：“千古聖賢，孔、孟、老、莊，各代明君賢臣，皆是我的靠山。”
　　岑兆賢：“……”
　　他呼吸壹滯，恨不能氣暈過去。
　　“好妳個羅八錢！耍我？我看妳就是個大傻子！”
　　岑兆賢氣極，罵了壹句猶不過癮，撓了撓自己的頭皮，又罵道：“怎麽就能有妳這樣的蠢貨？我怎麽就能和妳這樣的蠢貨來往？”
　　羅德元擡起頭，看著岑兆賢的臉，忽然很是認真地問了壹句：“妳覺得遵循聖賢之道很蠢？”
　　“我沒這麽說。”
　　“但妳心裏就是這麽認為的。”羅德元道：“妳們都覺得我蠢。忤逆當權者是蠢，堅守規矩道德是蠢，不走捷徑也是蠢……而妳們呢，但凡做壹件看起來蠢的事，妳們便爭先恐後地躲開。唯恐別人說壹句‘木榆腦袋’。”
　　“這世上，每個人都在證明自己聰明。官員以聰明謀權力，文人以聰明謀名氣，商賈以聰明謀錢財，連普通百姓也以聰明謀種種蠅頭小利。但，這些聰明人謀來謀去，這個楚朝要亡了啊！”
　　羅德元說著，猛然站起身，壹雙眼已是紅腫。
　　“世間各人都以聰明謀壹己之利，謀得這天下千瘡百孔，卻有哪個傻子肯去填補？我是個大傻子不假，我不光傻，我還毫無用處。朝廷納捐我只有八錢銀子，每逢變亂我只有壹張嘴說，死諫沒人在乎、嚎哭沒人在乎。我到底有何用？”
　　岑兆賢壹楞，不知道羅德元是在問他還是在自語。
　　羅德元卻是向前走了兩步，又問道：“讀聖賢書有何用？為何世人開口閉口雖還是這些道理，心裏卻又不信了呢？”
　　“我哪知道。”岑兆賢想了想，道：“妳少說些話，在這牢裏，渴了可沒有水喝。”
　　羅德元聽了，只覺啼笑皆非。
　　——我與妳談世情，妳只關心有沒有水喝？
　　忽然，有個蒼老的聲音開口道：“許是這楚朝之人，早沒有了心氣吧。”
　　羅德元轉頭看去，卻見隔壁牢房裏，壹個老頭子從草席上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