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章 大家族
我非癡愚實乃純良 by 怪誕的表哥
2021-10-24 10:08
“東阿縣的消息傳來了,王笑還在昏迷,我們還有時間。”
“妳帶壹千人過去除掉他……行事要隱秘,不容有失。”
“明白。”孔興弨拱手應下。
孔胤植點點頭,端起茶小抿了壹口。
“宗伯,侄兒告退。”孔興弨緩緩退了出去。
孔胤植放下茶杯,看著古老又貴氣的窗柩上透進來的霞光楞楞出神。
孔胤植是這壹代的衍聖公。
壹開始,孔家沒有人想到他會成為衍聖公。他的堂伯父也就是上壹任衍聖公孔尚賢,孔尚賢本來有兩個孩子,孔胤椿、孔胤桂,沒想到時運弄人,兩人先後死了也未留下子嗣。
孔胤植於是入繼大宗,三十歲時襲封了衍聖公,五年之後加太子太保,又三年,晉太子太傅。他但凡進京朝見,入朝都是班列內閣大學士之上。在名義上,他才是天下文官之首。
到如今,孔胤植已經五十四歲,身體不算太好。他之前只生了四個女兒、沒有男丁,於是又娶了壹個側室陶氏,陶氏肚子爭氣,終於給他生了壹個男孩,取名孔興燮。
孔興燮今年只有十壹歲,卻已經有了衍聖公的冠服。
就在去年,孔胤植自感時日無多,於是向朝廷懇請先授予長子孔興燮冠服。當時京城局勢已然危在眉睫,居庸關已被唐中元拿下、吳閻王封鎖了南下之路。但禮部不敢對衍聖公府有絲毫的怠慢,接到折子,孔興燮國公冠服即刻從京城啟運,在紛飛的戰火中送至曲阜。
也是因為孔胤植自感時日無多,這壹年來壹直把孔興燮帶在身邊教導。
此時孔興燮也在廳中,不由問道:“父親,這個王笑殺了四姐夫,所以我們要殺了他,對嗎?”
“不錯。”
“那……”
“《論語·憲問》或曰,以德報怨,何如?”
“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孔興燮拱手回答道。
“這是明面上的。”孔胤植嘆息壹聲,緩緩道:“任何事我們都可以在明面上找壹個理由。但妳要明白,作為壹族之長真正重要的是什麽……”
“孩兒知道,最重要的是把孔家傳承下去。”
“不錯。”孔胤植道:“我們的祖先是‘天縱之聖’,我們是‘天下第壹家’,壹千八百年的傳承絕不能斷。妳是為父之後的下壹任衍聖公,妳活著的使命就是擔起家族大業。”
這道理已經說了無數遍了,孔胤植依舊是不厭其煩地提醒著孔興燮,要將這信念註到小兒子的骨子裏。
孔興燮於是重重點了點頭,年幼的臉龐上壹片堅毅。
“與國同休……與國同休……”
孔胤植喃喃著,又道:“為父襲封衍聖公的詔書上便是寫著‘與國同體’,但,國可以休,衍聖公是要長長久久、永世不休。眼下又到了亂世。我兒認為如今亂世爭鼎者當中,能成事者有幾人?”
“孩兒認為,唐中元虎踞燕京,銳氣正盛,可為其壹;鄭元化挾幼帝於南京,許能坐擁半壁江山,此其二;多爾袞擁東虜幼主於盛京,兵強馬壯,所向披靡,此其三;張獻忠掠巴蜀之地、天府之國,若能經營得當,則可為其四。”
十壹歲的孩子執禮侃侃而談,倒也有幾分沈穩氣度。說到這裏,他小臉上的表情有些糾結起來,想了想又道:“齊王周衍與萊國公王笑……他們手握楚朝北方剩余兵力,不臣之心天下皆知,但地盤小,又無根基……勉勉強強可為其五。”
孔胤植點點頭,問道:“我們孔家為難在何處?”
“偏是這實力最小的壹股勢力占了山東。”
“不錯。”孔胤植道:“不論誰得了天下,治天下都需要用我們先祖之聖人之道,都該給孔府應有的尊榮。唯有這個王笑,窮瘋了想打秋風不要緊,胃口還大得要命。所以,為父得除掉他,明白嗎?”
“孩兒明白。”
“此事與妳四姐夫的死無關。如果王笑肯放過孔家,妳四姐夫死不死的還重要嗎?”
孔興燮緩緩應道:“不重要。”
“如果有壹天,想保住孔家,需要妳殺掉妳幾個姐姐和姐夫,妳怎麽選?”
“那就殺掉姐姐和姐夫。”
孔胤植又道:“若要妳殺掉為父和妳母親呢?”
孔興燮猶豫住,擡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喃喃道:“父親,我們聖人之家,首重孝道……”
孔胤植臉色壹沈,喝問道:“何謂孝?”
孔興燮答道:“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孔胤植搖頭,道:“父在,觀其誌。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他拍了拍孔興燮的腦袋,又道:“為父的誌向是什麽妳明白;為父是如何做的妳也明白……那為父問妳,家族與妳父母,孰重孰輕?”
“孩兒……孩兒明白了!”孔興燮應著,眼中已有了淚花。
孔胤植欣慰地點點頭,道:“等興弨除掉王笑,為父要親自往濟南壹趟,見壹見齊王。萬壹為父回不來,妳記住今天說過的話。”
“是。”
孔胤植訓過兒子,方才讓下人去把門外等候的孔興弼與孔貞堪領起進來。又讓管家帶著孔興燮去處理壹些家中日常事務。
看著年幼的兒子那小小的身影走進夕陽裏,孔胤植嘴角泛起壹絲無奈的笑容,這些日子以來頭暈、乏力、心悸得越來越厲害,他知道自己這身子骨頂多就剩兩年光景。
——也好,走之前,把孔家的危機解決了。留壹個穩如泰山的家業給兒子……
……
孔興燮由管家領著,到外間處理壹些家中事務。
今天的事情有點難辦……
朝廷每年都會給孔府壹些官員名額,可以出賣,壹年可以賣個五十萬兩左右,今年南京朝廷也給了些官職,孔興燮看了壹眼,發現都是山東的官職。
“這些官職,我們讓人上任了,齊王那邊不認吧?”
管家趙德成陪在壹邊,點頭道:“公子說得不錯,陛下這是想讓我們孔家與齊王翻臉啊。”
孔興燮小臉嚴肅,沈思了壹會,道:“把收了的銀子退回去吧,今年這官不賣了。”
趙德成答應了壹聲,臉上也沒有別的表情。
孔興燮看了他壹眼,小聲問道:“趙管家,我處理得不好嗎?”
“公子這樣處理,那就是我們吃了個暗虧,旁人卻不知道我們擔了虧損。”
“趙管家認為如何處理?”
“派人將這冊子帶到濟南,讓齊王知道孔家賣了他面子;再派人到南京,讓陛下知道孔家在山東受了委屈。”
孔興燮點點頭,壹副‘敏而好學’的模樣……
接著處理下壹項事務,是要再選壹個人到尼山學院任學錄。
孔興燮看了壹眼,人選有兩個,壹個叫孔興彌,壹個叫孔興弤。
兩人都是舉人,看卷宗都差不多。孔興燮有些為難起來,壹時拿不定主意,又向管家問道:“兩位族兄有何不同?”
趙德成道:“公爺讓人分別去向他們問了壹個問題,生為聖人子孫如何立誌?”
“如何答的?”
“興彌回答,為往聖繼絕學。”
孔興燮點點頭,贊道:“族兄誌存高遠。”
趙德成道:“興弤的回答是,必保衍聖公壹脈聖名不墜。”
孔興燮壹楞,明白過來,擡手將‘孔興弤’的名字錄下,便是定了人選……
壹個十壹歲的孩子,真正能處理的事其實不多,不過是孔胤植每天留下些並不重要的事務讓兒子學著做。
等事情處理完,孔興燮穿過壹道幽暗陰森的走廊回到內宅。
那走廊逼仄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眼前只有壹道黃昏的光線,像是走在禮教的牢籠之中。
穿過走廊,孔興燮感到有什麽滴在自己耳朵上。
他伸手壹摸,感到粘粘稠稠的。
擡頭看去,只見到壹個仆役的屍體掛在走廊頂上,血順著他的手不停地往下滴著。
“滴答……”
“啊!”
孔興燮瘋壹般地大叫起來……
……
東阿縣。
“張嫂啊,給我帶盆洗腳水吧。”王珰隨口說道。
張嫂頗為幽怨地瞥了王珰壹眼,終究還是去燒了盆洗腳水來。
“老爺,聽說國公爺還昏迷著?”
“是啊。”王珰長嘆壹聲,道:“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唉,好想回家。”
“怎麽會還昏著呢?”張嫂心中疑惑起來。
——明明只要服了解藥很快就能醒啊……該不會是塔娜沒把藥給出去吧?
她心裏想著這些,走出去時無意識地忘了偽裝體態。
王珰看著張嫂,不由楞了楞。
——咦,張嫂這……都五十多歲了還這麽豐腴。
他搖了搖頭,心想:“我真是瘋了,就因為在東阿呆太久了……笑哥兒妳可快點醒吧……”
……
與此同時,王笑壹只腳踩在孔胤榕背上,拉動手中的繩索,死死勒住孔胤榕的脖子。
孔胤榕整張臉都漲成紫紅色,滿臉的肥肉抖個不停。
轎子抖著抖著,漸漸停了下來。
王笑放下繩索,踩著孔胤榕的身子走出轎子。
轎外,唐芊芊好整以暇地抱著手站著,花枝手裏提著刀護在旁邊。
劉壹口在孔府的外墻上將手上的血跡抹掉。抱拳道:“國公爺,都殺幹凈了。”
“進去吧。”王笑道。
這壹次,他帶的來的人並不多。
將領中只有劉壹口、小柴禾、羊倌、莊小運、灰狗。
帶他們來,因為他們完全沒讀過聖賢書。大抵上是王笑軍中最粗鄙的軍官。
至於兵士,王笑也只是從錦衣衛和督標營抽調了壹千五百心腹。
要來殺孔家,他並不敢動用太多人。如今這世道,但凡有讀過書的人,都會反對這個決議。壹反對,便有事先敗露的風險。
事實上,就連吳培也不贊同王笑這次的計劃。
“國公!國公若去,則失天下讀書人之心,於大業有礙不提,恐身後還要擔負天下罵名……”
王笑雖沒有理會吳培壹番苦勸,卻也警惕起來,畢竟這時代之人的觀念,對孔孟的尊崇,絕非現代人可以想象。
就算是王珍、王珠、秦玄策這些他的鐵桿擁躉,只怕也會反對此事。哪怕最後同意了,心裏也會因自己殘害聖人之後而懊悔。
總而言之,壹千五百人的兵力不多,王笑也不敢動用更多人,免得走漏風聲。
孔家養的兵力就有五千人,壹千五百人貿然沖上去自然是打不過,王笑只好將壹千人留在城外,又將五百人分為五隊分批進城,試著擒賊先擒王。
此時殺了孔胤榕這壹隊人,劉壹口便吩咐人將死去的下人拖到偏僻處,換上他們的衣服。
接著,壹行人飛快奔向孔家後門,各自隱藏好,壹名穿著下人服飾的兵士便上去叩門。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門吱吱呀呀推開。
“十九爺有東西落下來,讓小的來取。”
那門衛接過牌子看了壹眼,問道:“十九爺的人?怎麽這麽面生。”
“小的……”
躲在門後的劉壹口倏然伸手,扼住那門衛的脖子,用力壹捏。
伴隨著喉骨碎裂的聲音,壹行人倏然沖進孔家後門。
“啊……”慘叫聲戛然而止。
壹柄柄刀劈下,花枝手中飛鏢擲出,將壹名想跑去報信的守衛釘死。
王笑踏步入內,道:“我們只有壹炷香的時間,殺進去。”
“是。”
“留著門給別的隊。壹旦被發現,立刻發信號讓城外的人進來。”
“是……”
壹行人腳下飛快,殺進孔府、尋找著孔胤植。
這件事最大的難處在於,孔家太大了,比曲阜縣城還大。而林廟守衛司在孔家大門以西,大概有壹炷香的時間便能圍過來……
……
羊倌正獨自壹人向孔家佛堂奔去。
他昨夜就來踩過點,並給王笑繪制了孔家大略的地圖。
因昨天這時候,孔胤植就是在佛堂給嗣母請安,於是羊倌今天也過來看看。
此時他才掠過孔家佛堂後面的矮墻,忽聽到前面有女人的哭聲。
羊倌心中好奇,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躍過壹個小氣窗,趴在佛像上的大梁上向下看去。
只見堂內幾個女人正在圍著壹個哭哭啼啼的年輕婦人說話。
羊倌聽了壹會,大抵也能聽得明白。
那年輕女人原來是孔胤植的四女兒,劉中砥的遺孀孔浩詩。
但其實她們討論的卻不是關於劉中砥的喪事,更不是為他報仇之類。而是在警告孔浩詩必須為死去的丈夫守節。
“我們孔家是詩書禮樂之家,妳是孔家的女兒,為娘現在便告訴妳,壹開始便斷了以後再嫁的念想。”
孔浩詩哭道:“女兒沒想再嫁,女兒這次回來,就想求父親為亡夫作主……”
不壹會兒,話題又繞了回來,有婦人道:“妳現在沒想改嫁,但以後可說不準便有這念頭。”
“是啊,四姑娘今年才二十三吧?這往後的日子長了,可得熬住。”
婦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忽有人問道:“二伯母,妳守節三十年,可怎麽熬過來的?”
羊倌目光看去,只見壹個四十余歲的婦人低聲道:“不難熬的……”
羊倌懶得管她們好熬不好熬,心裏想著這壹群女人嘰嘰喳喳,自己要是跳下去,不但問不出孔胤植的下落,只怕還要暴露形跡。
過了壹會,佛堂中,壹群婦人扶著哭哭啼啼的孔浩詩出去,只留下那個‘二伯母’。
這二伯母乃是死去的孔胤桂的遺孀,名叫竇秀蘭。
竇秀蘭嫁給孔胤桂時只有十四歲,那時孔胤桂已是將死,急急忙忙成了親想要沖喜,喜沒沖成,人就已經撒手人寰了。世人關註的是國公爺的位置落在了孔胤植這個嗣子的身上。卻沒人再關註竇秀蘭就這樣被毀去的壹生。
三十年過去,此時竇秀蘭跪在佛前,苦笑了壹聲:“不難熬的?”
她緩緩從袖子裏拿出壹大串銅錢,放在前面。
“這裏有三百文,本想拿給四丫頭,又怕讓人看了笑話。”
她低聲自言自語起來。
“三十年怎麽熬啊?每到晚上,我就把這三百枚銅錢撒在地上,壹枚壹枚地找,直到找齊為至,這樣壹來,就會很累,壹累就可以安心睡覺了……三十年,就靠著這些銅錢挺過來的……
哈,節婦……我爹說,我要是守節守到死,我死後就可以葬在孔林。這也就值得我竇家與人吹噓了。可是,佛祖啊,我爹去了啊,我弟弟壹家也在戰亂中被殺了。守了三十年,我守了什麽呢?”
竇秀蘭說到這裏,身子晃了晃,拍著心口,低聲哭道:“佛祖啊,若能重來,這守寡的日子,我熬不住啊,不如找個男人改嫁……”
話到這裏,她忽然肩上被人壹拍。
“嘻,想男人了?”
竇秀蘭壹轉頭,只見壹個大漢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身後,盯著自己兩眼放光,嘴唇上兩撇胡子很是讓人害怕……
“啊!”
聲音還未喊出來,她嘴就被人捂住。
“老子問妳,孔胤植在哪?”
……
莊小運扮成了孔家的仆役模樣、帶了十幾個人早早守在孔家外院與內宅之間的走廊處。
他們趴在樹叢後面,打算在這裏守株待兔,等孔胤植過來。
這是最笨的辦法,也是有效的辦法,孔胤植早晚要回內宅的。
“這次來曲阜辦事花枝也在,要是能手刃孔胤植立了頭功,我在她面前可就長臉了。”
莊小運心裏正這麽想著,壹轉頭,只見壹個孔家仆役正站在那走廊的頂上,手裏拿著修屋頂的工具,正楞楞看著自己。
兩人對視了壹眼,都有些呆住。
“進賊……”
那仆役才張開嘴要喊,莊小運手中的長刀倏然擲出去,紮進對方心口。
“該死,我們去那邊找……”
莊小運離開不久,孔興燮走到廊下。
接著整個孔府都驚動起來。
“有刺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