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4章 母與子

　　福臨根本不知道，就在他誌得意滿要誅殺孽種的時候，皇宮外亂成了什麽樣。
　　“王笑沒死”這四個字給人帶來的震懾出乎意料得大。
　　其實縱觀天下四方，似乎也只有王笑裝死有用。
　　王笑在北楚掌軍、政所有大權，新政又是他壹手建立，擁有絕對的威望。另壹方面，北楚有壹套完整的行政體系，哪怕王笑短期內不在，官員們各司其職也不會亂套。
　　若換成鄭元化、濟爾哈朗、張獻忠等人，甚至是多爾袞，只怕壹裝死，很容易就真的死了。
　　真算起來，多年以前皇太極也有這樣的威望，可惜是不能裝死了……
　　總之索尼、範文程等人得到消息，急得焦頭爛額，痛罵王笑陰險卑鄙的同時也感到深深的恐懼。
　　本來，哪怕楚軍再有優勢，清軍只要據城而守至少也能撐得住壹年兩年，許多事還可以徐徐圖之。
　　但現在……
　　“措手不及啊！措手不及！”
　　“老夫早就說過！早就說過！王笑必定是裝死。”
　　“我也料到了，可恨沒有人信我。”
　　“嶽樂無能之輩，豈能真的刺殺王笑？濟爾哈朗這些主戰派魯莽冒進，斷送了大清啊！”
　　“王笑分明在兵勢上占優，卻又壹次用這種陰謀詭計，太無恥了！太無恥了……”
　　“當務之急，是要見到太後娘娘……”
　　眾人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但濟爾哈朗卻以福臨的名義控制了皇城，禁止他們求見布木布泰。
　　索尼試圖聯絡在皇宮當領侍衛內大臣的長子噶布拉，奈何聯絡不到。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太後曾經恩賞尼雅哈家的納蘭明珠為藍翎侍衛，是皇上身邊的近臣。
　　於是他連忙派三兒子索額圖聯絡納蘭明珠。
　　恰是這兩個少年，壹個十三歲、壹個十四歲，臨機應變，詐開了宮門，領群臣進宮，打了濟爾哈朗壹個措手不及。
　　……
　　果不其然，入宮之後壹看，濟爾哈朗果然慫恿皇上逼宮太後娘娘。
　　群臣不由大怒。
　　他們每個人的心思卻各有不同。
　　其中壹部分人首先感到憤怒的是，濟爾哈朗讓自家的子侄摻合到這種宮廷政變當中。
　　大清朝的侍衛是要職，都是從宗室、世職官員的子弟中挑選。
　　這些二世祖們腦酣耳熱，被人壹鼓動就跑來替皇上除災星，牽連的卻是他們背後的人。
　　比如噶布拉，是索尼的長子，今日這個舉動，簡直就是要把赫舍裏氏推到太後的對立面。
　　索尼雖生氣，但卻對慈寧宮外滿地的屍體視而不見，問都不問壹句“皇上妳為什麽要殺太後？”只是壹個勁地請罪。
　　仿佛今天錯的只有他的大兒子壹個人。
　　他又不像大兒子那麽蠢，管太後和皇上之間有什麽芥蒂。
　　關鍵是，大清朝中能平衡各方勢力的人是誰？
　　唯太後娘娘壹人！
　　索尼雖然也喜歡京城，但卻明白只有太後娘娘能領著大家平安退回盛京。
　　……
　　而馮伯衡、陳名夏這些降臣，才不想去什麽狗屁盛京呢！
　　投降清廷，又不是為去了那天高路遠的沈陽城討生活。
　　王笑很快就要打到京城了，那家夥是出了名的兇殘暴虐，是不怎麽接受降臣的。
　　只有太後娘娘還有可能和談、歸附、投降。
　　哪怕巴結好小阿哥，求著三四歲的小祖宗為自己說壹句好話也好啊。
　　哪怕是只能活著回家鄉安度晚年，都比在沈陽城當個破官不知好多少倍。
　　——濟爾哈朗這狗蠻夷，妄想拉老夫給妳們這些蠻夷陪葬？喪盡天良！無恥之尤！
　　……
　　範文程則感到失望至極。
　　他雖是漢奸，卻自認為大忠臣，自詡為當世之張良。
　　他忠於清帝，將福臨視之為正統天子，可是今日福臨的所作所為讓他太失望了。
　　早年並不是沒有臣子請布木布泰垂簾聽政，但布木布泰並未答應。範文程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是壹心為福臨好。
　　哪怕布木布泰主張歸附王笑，範文程反對的是她讓福臨退帝號，卻也認為暫時隱忍、等待時機是福臨眼下最好的選擇。
　　他希望福臨能成為勾踐，卻沒想到在眼下的形勢下福臨還想當秦始皇……
　　這壹刻範文程發現，福臨就是壹根任誰都能擺弄的木頭。
　　他心中長嘆不已。
　　“皇上啊，太後為妳鋪好了前路、退路。妳哪怕什麽都不做，進可為千古聖君，退可牧守關外、保壹世平安，何苦如此？何若如此……若連壹心為妳好的母親都不被信任，何況奴才壹個外臣？”
　　——似乎該尋找壹個新的效忠對象了……
　　……
　　剛林則認為福臨就是蠢材壹個。
　　換作是他，有布木布泰這壹個凡事未雨綢繆的額娘，做夢都要笑出來。生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怎麽了？
　　他巴不得自己不是剛林、不是愛新覺羅·福臨，而是王福臨。
　　恨不能早點抱著王笑的大腿叫爹……
　　——多少人投胎投不到的好事，落在這小蠢材頭上，居然聽濟爾哈朗的鬼話跑來殺妳額娘？
　　他濟爾哈朗壹把年紀，還剩幾年活命？妳福臨小小年紀，又剩幾年活命？陪著他去送葬？
　　剛林從來就沒太把福臨當回事，他依附的是多爾袞，壹直以來都認為多爾袞總有壹天要取代福臨。
　　但多爾袞死了，他知道自己早晚要被清算，心中惴惴不安。
　　現在好了，王笑打過來了、太後母子之間決裂了，正是投靠太後的大好機會。
　　“見風使舵”怎麽能是個壞詞呢？見風使舵是自己在官場立足的本事！
　　……
　　福臨的目光從袍子上移開，落在壹個壹個看也不看自己的奴才們身上，又壹轉頭，看向他們後面的侍衛。
　　他看到了索額圖與納蘭明珠。
　　這兩個少年分別比福臨大兩三歲，平時最常陪伴福臨。
　　此時見到了福臨的目光，他們卻低下頭，有些愧疚，但毫絲沒有替福臨維護顏面的意思。
　　他們是天子近臣不假，但卻是布木布泰給福臨指派的天子近臣。
　　哪怕他們年歲尚小，關鍵時刻怎麽站隊心中卻很清楚，毫不猶豫就背叛了福臨。
　　而宮殿前，噶布拉已經帶著侍衛們丟掉刀兵，跪了壹地……
　　終於，布木布泰抱著孩子走了出來。
　　她依然還很美，但群臣偷偷擡眼之間，更多的還是看向她懷裏的孩子。
　　就是這孩子的父親，已有橫掃六合、吞並八荒之勢。
　　湊巧的是，許多人也想到了秦始皇，但想到的並非秦始皇誅殺嫪毐之事，而是“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的威風霸氣。
　　現如今王笑內立法度，外吞瑞朝，披甲之士數十萬，洶洶北伐。早晚要讓山河內外，皆匍匐腳下。
　　如剛林、馮伯衡、陳名夏之輩，盯著王玄燁，已將他看作是自己的救命符。
　　……
　　布木布泰壹直走到宮殿外，才放開遮在王玄燁眼睛上的手。
　　雖然滿地都是屍體，王玄燁卻也只當那些人是睡著了。
　　但血腥味和壹道道貪婪的目光都讓他很不習慣，小手推著布木布泰的肩，想讓額娘抱自己回去。
　　“這些都是妳的奴才。”布木布泰道，聲音很平靜。
　　雖然沒想到福臨會想要殺掉自己，但她從頭到尾都不認為這壹場宮變會成功。
　　“啵”的壹聲輕響，王玄燁把手指頭從嘴裏拔出來，看了看跪了滿地的奴才，對這些糟老頭子並不感興趣。
　　他漂亮的棕色眼睛壹轉，看向福臨，被福臨惱火地瞪了壹眼。
　　王玄燁於是頭壹偏，也懶得搭理他。
　　他覺得這個人剛才和額娘吵架，討厭得很……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這孩子的反應，想要討好他。
　　馮伯衡首先擠出壹副笑臉，道：“是，奴才見過小主子。”
　　剛林等人紛紛附和。
　　“奴才見過小主子。”
　　範文程見不得這種諂媚模樣，覺得有失文臣體面，卻也沒吱聲，鄭重地請布木布泰主持朝局。
　　……
　　“既然戰事危急，皇帝年紀又小，大婚之事先暫停。”
　　福臨如遭重創。
　　他不願娶孟古青，是因為不喜歡孟古青這個人。
　　但他知道，只有大婚了，才可以親政。
　　布木布泰原本說唯壹的願望就是讓他娶了孟古青，維護與科爾沁的聯姻，但現在是……反悔了嗎？
　　布木布泰又道：“中宮太後近來身子不好，很是思念皇帝。來人，送皇帝到鹹安宮。”
　　她不像福臨，奪權要搞出天大的動靜。
　　從頭到尾，她奪權就只有這兩句話。
　　兩句話足矣。
　　福臨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卻開不了口。
　　他連“額娘”都喚不出來了。
　　“皇上，請跟奴才來吧……”
　　福臨有心抗拒，但冰涼、濕漉漉的褲子讓他生不出半點勇氣來。
　　他就這樣被帶離了慈寧宮。
　　回過頭看去，那些代表天下權柄的奴才們根本不在意他去了哪裏，他們眼裏只有那個孽種……
　　……
　　所謂的‘中宮太後’哲哲，是布木布泰的姑姑，也是皇太極的皇後。是福臨的姑祖母、也是福臨的‘母親’。
　　哲哲沒能為皇太極生下兒子，從沒人贊頌過她有何功績，也沒有哪樁宮廷是非牽涉到她。
　　這樣壹個人自然是沒什麽權柄的，每日就是理佛，修藏傳佛教。
　　把福臨送到她這裏，與囚居無異。
　　哲哲為人慈藹，讓人給福臨換了衣服。
　　福臨深受感動，向哲哲哭訴起來。
　　“額娘，孩兒往後只有妳這壹個額娘了……”
　　哲哲拍了拍福臨的背，深深嘆息了壹聲。
　　就算是她這個遠離權力中心的人也看得明白，福臨淪落到此，最不該說的就是這壹句話。
　　布木布泰今天再傷心再失望，也不會加害自己的兒子，必然還會再給福臨機會。
　　但往後如何，卻也看這孩子自己肯不肯低頭。
　　“皇上，苦海無涯，千萬不要執迷不悟啊，妳額娘……”
　　“她不是我額娘！我只有妳這壹個額娘……”